今日发生的种种,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个年轻人的预料。在母亲雷厉风行的下令面前,他其实还有几分没回过神来,完全是凭借着本能走到了弘化公主的面前。
但他的肩膀上随即落了一只手,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道,将他扭向了面朝众人的方向。
在他的前方还有父亲、与那被母亲所杀之人的尸体,还有那一张张神情各异的大臣面容,让他更觉得今日的景象格外不真实。
可就是在此时,母亲的声音已经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也传入了在场其余众人的耳朵里,让人清楚地知道这就是现实。
弘化语气坚决,仿佛正是此地的主心骨:“方今局面,吐谷浑若想保全,只能尽快完成两件事。”
“其一,不必避讳对我夫君发丧。”
说到发丧二字的时候,弘化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但这稍纵即逝的软弱已很快消失,让她得以继续说了下去,“告知诸部,由我儿慕容忠继承吐谷浑国主之位。”
慕容忠不算幼子继位,游牧民族对于首领的换人也没有那么难接受,他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倘若慕容忠不能担负起这个责任,她也能以王太后的身份从旁辅佐,比起王后,还少了几分束手束脚。
禄东赞或许想看他们这边的内讧,可弘化公主绝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其二,尽快传讯裴行俭让其赶回,重新组织人手抵挡吐蕃防线,同时向大唐求援。”
西域的战事来得太巧了。
那突如其来爆发的庭州、西州战事,仿佛正是为了让邻近的鄯州、兰州等地兵马尽快开赴安西都护,协助伊丽道兵马平定西突厥与回纥的叛乱,让吐谷浑丧失一路援助。
也不知道大唐到底能不能在这
() 样的情况下发兵吐谷浑。
但弘化公主相信皇后与安定公主的本事。
当年公主还不曾亲自上战场的时候,就已提出让裴行俭作为吐谷浑的军事指导,比起完全无视了此事的李治更有眼力。安定公主已先后于战场立功,对于是否发兵支援吐谷浑,应当更有机会将想法说出口。
这或许就是吐谷浑获取援助的机会。
慕容诺曷钵的死,也已经将吐蕃和吐谷浑的矛盾正式升级了。
倘若大唐还记得,慕容诺曷钵可以算他们的半个臣子,就不该对此地的战况视若无睹,还将这只当是私人恩怨下的斗争!
弘化公主心中的情绪翻涌,让慕容忠能隐约察觉到,母亲按住他肩膀的那只手有轻微的颤抖,但这一刻更为鲜明的,还是她这坚定支撑,托举住他上位的力量。
他更是听到母亲在周遭的寂静无声中,一字一顿地发问:“还是说——诸位欲降吐蕃?”
好像是那先发出质疑之人先跪了下来,然后是一个又一个身影在他们的面前跪了下来。
“臣等不敢,请王太后与新王下令。”
……
但在将各方大臣送出的时候,弘化公主面上的忧虑之色又已重新浮现了上来。
她很确定,她现在仅仅是暂时过了内斗的这一关,后头的麻烦还多得很。
比如说,禄东赞能攻破吐谷浑的一处隘口,也大有机会拿下其他地方。
再比如说,在慕容诺曷钵新丧的情况下,吐谷浑内部原本就有的投降之声,或许暂时能被哀兵必胜的信念给压制下去,但这样的情况很有可能持续不了多久。
大唐……不但不能继续再旁观,还得要快啊!
想到彼时求援,从李治口中问出的那句“吐谷浑还能支持多久”,她便总有种说不出的心累。
想想今日堂上她对着吐谷浑重臣做出的允诺,再想想被她一手推到台前的慕容忠,她又很清楚,自己没有这个后退的资格。
除非,她想往后只做一个因吐谷浑亡国而重回大唐境内的寻常公主!
她一面让人速报裴行俭,让其尽快折返调兵,一面让慕容忠尽快拿出吐谷浑国王的气势,安抚前来吊唁的各方人马,另外一边,则运笔如飞地将那封即将送往大唐奏报的信写了出来。
随后,她请来了裴行俭的夫人库狄氏,郑重地将信交到了她的手中。
“吐谷浑大敌临门,我无法离开此地,我想请你去送这封求援信。”
库狄氏没有犹豫地将其接了过来,“我即刻出发。只是,要请王太后多给我几匹马。”
连带着此次求援的随从都以一人三马的配置出发,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将信送到长安!
……
但她们二人又怎会知道,此刻的长安并不平静。
有一条消息,甚至早在吐谷浑战事突变之前,或许还要早于西突厥与回纥联兵夺取西州的那一战,就已抵达了长安。
在听到
下属报信的时候,葛萨原本还躺在树下卧榻之上乘凉,都突然一下子将残存的困意给驱逐了出去,匆匆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
他的这些个同族,不对,应该说,那些回纥葛逻禄三姓的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一次次地被大唐打击,难道还不足以让他们认清楚自己的实力到底有多少吗?
为何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草原上,然后像是他的情况一般,找机会来中原赚点钱,非要觊觎那些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我真没说假话,要不是征兵,我刚采购来的那一批好马怎么会被抢走。”下属焦急得仿佛要哭出来,“就是为了趁机将马给找回来,我才留意起了炽俟叶护那边的动静,发觉他居然和西突厥的朱邪叶护联手进犯庭州。”
“要不是我还知道一条通行于天山南北的道路,都险些没能从他们的追击中活下来。”
他也没敢再去看那两方的联军在之后又做出了何种进军行动,直接赶回了长安,将消息汇报到了葛萨的面前。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不敢骗我。”葛萨先安抚了一句。
他自己手下的人到底有多大的胆子,他还能不知道吗?
他们或许和自己一样,很有占小便宜的商人习性,但趋利避害的道理还是懂的。
他葛萨在皇后与公主的扶持之下步步高升,已经和其他寻常回纥商人的地位截然不同,他又从未短了下属的工钱,所以他们没必要编个故事诓骗自己,将这买马钱给贪墨了。
再加上,在五月初的洛阳元氏周岁宴上,他和元氏家主一起推出了那烈酒,赢来了满堂宾客的好评,更是让他的事业继续往上走。
元义端负责洛阳那边的销售门路,他就往长安来一趟打通关系,也从皇后殿下这里要几句指点。
有这样的背景、地位与前途在,他的下属应该更不敢对他有所悖逆。
那么他说的话就应当是真的。
可这是个真话的话,情况便严重了。
回纥,又反叛大唐了,甚至还带上了西突厥的沙陀部一起——
这都叫个什么事!
他有些焦虑地在院中来回踱步了一阵,忽然朝着下属问道:“你觉得这条军报还有几日才能传入长安?”
“……”下属很想说,他又不曾参与过朝堂事务,又怎么会知道这一点,这个问题实在不应该问询于他。
但他想了想,还是答道:“从庭州抵达鄯州期间,我一次都没有看到过沿途烽火。如果那两方联军对天山关隘把守严密的话,拖延十几日都不成问题……”
“我知道了。”葛萨端着满面愁容又纠结了好一瞬,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高声吩咐:“来人!去将此事以最快的速度送往辽东,告知安定公主!”
他到底是谁的下属,他还是记得的。虽然不知道公主人在辽东,之前参战的也都是东面战场,到底对西域战局有没有继续关注的想法,但他都收到消息了却不告知于对方,
那就是他的问题。
这件事肯定要快速通知公主。
哪怕从青州往辽东的海船可能不好找,但他是个商人,只要有钱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不对,光告诉公主没用……”
军情紧急,还得告诉皇后才行!
有上一次卢照邻找荣国夫人传讯之事,武媚娘有心在宫外留了个传讯之地,葛萨的这条消息,就经由这条门路快速送到了她的手中。
“庭州有变?”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当即离席起身,将目光投在了书房内的疆域图上,对照起了沙陀朱邪部与葛逻禄三姓的位置,还有——
庭州。
或许是因为去年年末和今年年初的两例贬谪流放,武媚娘对庭州此地多留了几分心思,但她当真没想到,等再一次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居然会是这样的一出。
按照葛萨让人奏报中所说,庭州之乱发生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以回纥和西突厥联兵的破坏力,绝不可能只满足于夺取庭州而已,很可能还有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想法。
她目光凝重地望着眼前的舆图,心中思量:“换了是我该怎么打呢……”
若她是回纥与西突厥叛军的话:
独孤将军、阿史那将军都在蒙池都护府之地,只要赶在他们回援之前抢先南下,完全有机会夺取西州,将他们和西北边防的其余唐军切断联系。
他们也不需要担心这一路唐军会过于凶悍。因为叛军之中也有西突厥,所以突厥各部在既得利益面前,未必会响应阿史那弥射的号召,全力平定叛乱。
这么看的话,卓云那边,得算一路处境还算安全的孤军。
那么这些叛军随后的路线就很明确了,若是继续南下夺取沙州,甚至转道往玉门关方向推进,他们就能将唐军拦截在关内,让安西都护之地,变成他们肆虐的场所。
当然,这是敌军发展最为顺遂的情况。
他们到底能否在巩固当前战果的情况下达成这样的目标,得看到底有没有足够的人手,唐军又能不能做出快速的应变!
只是在看向这两路联军所属部落的时候,武媚娘又不由揉了揉眉心,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疑惑。
别看这两方相距不远,但他们之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聚集在一起作战的关系。
若非如此,朝廷早就给这两方中的其中一方搬迁开来了。
回纥又才遭遇惨败一年半的时间,哪里是能这么快缓过来的。
这很难不让人揣测,这其中还有葛萨未曾探听得知的事情。
一想到这样的一份军情居然还没被送到长安来,她便深觉局势紧张。
得找陛下尽快就此事协商一二!
只是当她迈出门槛的时候,她又忽然慢下了脚步。
她当然可以直接将这出消息奏报到陛下面前,但在皇后为病中天子代行权柄已非常态的情况下,她要如何解释这出消息的来路,又要如何解释——
皇后获知军情的速度竟比陛下还快?
上一次回纥商人带来西域有动乱征兆的讯息,可不像今日的这出这么直白,也本就在前后脚间被西域官员奏报上来,才能让她适时做出了建议。
然而今日,却是庭州易主这样的大事!
可这份脚步迟缓仅仅持续了一瞬而已,甚至没让皇后殿中负责洒扫的宫人看出这一点来,她便已继续朝着天子寝宫的方向走去。
战事带来的丢地失人和其他更为深重的影响面前,这些顾虑都可以暂时被抛在脑后。
阿菟也和她说过的,有些时候,她不用非要在意于天子是怎么想的。若是时时处处都要顺着他的心思去做事,迟早要将自己关在牢笼之中。
至于那消息的门路,在确有其事面前,它重要吗?
不重要!
……
武媚娘推开了李治的殿门,疾步入内。
没等李治发问,她便已沉声开口:“陛下,有紧急军情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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