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有言偏过脑袋细听,老儒生却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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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有言手忙脚乱地按住即将飘走的纸钱,又被那扑面而来的灰烬与浓烟熏得鼻眼发红,咳嗽不止。
清溪道长把着拂尘信手一扫,那些被风卷得四散的烟灰随他动作打着旋儿,又乖乖飘回了火盆里。
付有言朝他微微欠身,老道慈和问道:“亭台里风恶积寒,小友为何不在灵堂前烧纸?”
付有言的视线游向山间,手中整理着纸钱,腼腆笑说:“我爹葬在下面呢。我是想告诉他一声,我娘过去找他了,请他早早来接一路,别叫我娘觉得害怕。”
“原来如此。”清溪道长点了点头,顺口搭了一句,“宋回涯也是个少孤之人。”
付有言听他语气,似与宋回涯旧日多过交情,遂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前辈,宋回涯究竟是怎么中的毒?”
清溪道长问:“小友知道多少?”
付有言老老实实地说:“我只听我娘偶然提起过,说宋回涯当年中过一种无解的奇毒,她师弟为她四处寻药,后来也好了。”
也正是因此,付丽娘才一直深信,高清永的手上许还握着能治他病的良药,是以多年任其驱遣,苦守木寅山庄,不敢二心。
清溪道长没有直白回答,垂下视线,慨叹道:“世人都说,宋回涯年少行事太过张扬,没学会几个道理,先逞出一个‘勇’字。出门杀人也敢乱报自己的名姓。才二十来岁又闯下一桩大祸,劫了朝廷的要犯。遭什么罪过都实属应当,九死一生也算不得惊险。”
他顿了顿,怜惜道:“其实,我倒是能理解一些她当时的糊涂念想,多是不想坠了不留山的声名,觉得便是叫她一人受千夫所指、担尽恶名,也好过宋氏兄妹自此销声匿迹、再无人知。”
清溪道长的神情有片刻的失神,眼神缥缈空虚,触绪而悲,感怀唏嘘:“我只道听途说,也能猜到,她那些年里过得凄楚飘零,备尝艰辛。我那两位朋友若是还在,单只见她远行他乡,独自一人走这风雪茫茫的山路,想必都是要心疼落泪的。哪里敢想她离家后吃过多少苦?又岂是区区‘寻常’二字可以潦草说道?”
付有言刚平复的心绪又叫他三言两语给勾起,黯然心伤中掩面而泣,不停拿衣袖擦去眼泪,只觉心中的惨痛抑郁如何也挥之不去。有为宋回涯的,也有为自己的。
清溪道长朝他伸出手,付有言深吸一口气,控制了呼吸,恭敬递上一沓黄纸。
青红色的火焰点燃纸张的一角,熊熊往上燎烧。
“宋回涯中毒,就在当年劫囚之后。魏小友有句话说得极对,入局的人都是罗网下的鸟,天空再高再寥廓,与我等而言,也是无处可逃。”
清溪道长说着松开手,眸色幽深地看着最后一团明净火光,飘飘落入下方未灭的烬灰中。
残余的花火在一片碳黑中星星点点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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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春末,夜深。玉盘似的明月挂在西流的星河上。
为季归年引开大半追兵后,宋回涯脚步沉重,拖着剑在荒凉城郊处穿行。循着路边留下的信号,找到一座寂静的老宅。
院前的小路已被经年的落叶掩盖,宋回涯仰头看了眼上方新挂起的灯笼,没有敲门,直接从墙上翻了进去。见主厅灯火通明,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坐着一老者,正就着烛火查看手中信件。见她出现,将东西收入怀中,起身叫了一句:“宋姑娘。”
宋回涯识得这老翁,当年常往不留山上送东西,后来又亲自接走魏凌生,是她师弟最倚重的一位长辈。
“严老。”宋回涯略一颔首,声音沙哑地问,“我师弟呢?”
她将剑放在桌上,单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水。
怕叫那帮江湖人追上,这两三日里她昼夜不停地赶路,只吃过几个野果,喝过几口雨水,现下饥饿交迫,一时竟连个茶壶也拿不稳,泼出一桌水。
严老要来帮忙,被宋回涯抬手虚挡了下。
她笨拙地翻过茶杯,一连灌了几杯水,火烧似的喉咙也没得到太多缓解。
老者立在一边,回道:“郎君方才出去了。”
宋回涯坐了下来,一手仍按着自己的剑,问:“师弟急找我来,是出了什么事?”
老者背对着她,似在朝门外张望,说:“郎君是想请您帮忙救个人。越州太守旧日曾是将军部属,与将军交情笃深,待郎君也颇为亲厚。这次是受了无妄之灾,叫奸人迫害,怕是去不到京城受审。郎君不忍他戴罪屈死,请来几十名好手,想请宋姑娘也来帮忙,先护得季公平安。此事不便在信上详说,所以领我亲自来了趟越州。”
宋回涯对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不甚清楚,只知道魏凌生的父亲曾在边地戍守多年。可惜他报国雪耻的志向不与先帝相投,屡屡犯颜切谏,引得君臣深怨。战死沙场后,子女也无有立足之地。
魏凌生落草江湖,几经起落,最后迎他回去、为他平路的就是昔年那群父亲的兄友。
这样想来,高清永要杀季知达,未尝不是要败魏凌生的人心,掘他的根。
宋回涯猜测他们要救的就是自己路上劫走的那伙囚犯,正要说季知达已经死了,张了张嘴,发现喉咙一阵刺痛,出不了声。
她抬手摸向脖颈,才惊觉自己手指已然僵直,四肢沉甸甸的,难以动作。
老者这时转过身来,垂下两手,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宋回涯知他投毒,却已看不清他的表情。视线内的事物皆带上浓厚的重影,不过眨眼之间,便彻底陷入黑暗。
宋回涯顺着人影所在疾速刺出一剑,不出所料落了空,腹部随即受人猛踢一脚,朝后摔去,砸在墙上。
她以剑支撑,试图起身,奈何四肢百骸有如钝刀在割,骤一催动内力,喉间便不住呕血。
她另一手搭在膝上,抹去唇角的血。心绪一片苍白,只道
自己怕是要死了。
总将不怕死挂在嘴边,末了当真死得如此落魄,果然有些事是说不得的。
宋回涯自嘲作乐,思绪百转,又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紧跟着是严老一声叱喝:“别过来!”
“师姐?”
魏凌生的声音听起来远得有些模糊。
宋回涯侧过耳朵。察觉严老两步靠近,抽出把短刀,抵在她身前。
她鄙夷轻笑,一把握住刀锋,毫不犹豫地往心口推去。手心登时被利刃割破,血流如注。
那伤的仿佛不是她的血肉。她面上不见疼痛,只有叫嚣似的傲慢跟嘲弄。用肉体凡胎生生逼得对方手中铁刃发怯,慌乱地要往回抽去。
“师姐!”魏凌生急得嗓音变了调,颤声乞求道,“不……不要。”
宋回涯双目分明已盲,可布满血丝的眼睛斜斜向上,却仍有种猛禽紧盯着猎物的凶残与冰冷。映着烛光的漆黑瞳孔,好似被人额外点过一笔,亮得慑人。
听着魏凌生温言劝哄,好半晌才有了反应,缓缓松开手。
伤口已是血肉模糊,宋回涯攥紧手指,泰然自若地将血擦在衣服上。
“师姐……”
魏凌生浑身的血液好似被冷水浇透,霎那间心灰意败,什么志求意气都被疲惫压熄了。他转向老者,嘶哑道,“严叔,我猜过许多人,唯独从没想到你会叛主。”
他嘴唇翕动,甚至问不出“为什么”三个字。
严老见他面容悲戚,竟先抑制不住哭了出来,老泪纵横道:“我太失望了,郎君。我再等不了。”
魏凌生惨笑道:“你要杀她,不过也是为杀我。何必多余牵连我师姐?”
严老闻言,却好似叫人踩中痛脚,激动指着他吼道:“我就是恨你如此!你不要那些慈悲,别守着你那些仁义了!”
严老捶胸痛呼道:“当年将军若不是被胡人困在边地,不敢抽兵回京,如今谁主天下尤未可知。先帝分明是窃国之贼啊!好不容易熬到那贼人死了,他儿子登基,比他还不如!左右摇摆、蠢不自知,偏偏又喜自作聪明、挟势弄权。他从来防备忌惮你,可你呢?只你还顾念那点兄弟情谊。对他悉心教导,为他除残去秽。若是有用,将军不至于枉死!当年我劝将军别退,他不听我,如今你也一样!为何你不能同高清永那般狠下心肠?总有人要死的,可这毒疮得剐啊郎君!纵是削下肉来,几万、几十万,也得剐啊!殿下!”
魏凌生听得呆住了,讷讷道:“所以你信高清永?你怎会信他的鬼话?他手段如何酷烈,他的私心你瞧不见吗?”
“我不管他私心如何,他愿意北伐。”严老强忍住抽噎,声音随追思柔软下来,“我儿想家了。那么多死在光寒山下的将士,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