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意无声漫流,于梦魅般冷然的暮色里,响起树木枝叶响动的声音。
谢镜辞身前,无数幽光从树上跃下,心甘情愿地俯身:“——明白。”
*
“啊啊啊真是太舒爽了!”
孟小汀一进院子,就立马卸下了脸上冷冰冰的假面,兴奋得满院四处乱晃:“裴钰倒地那一瞬间的表情真是——让我浑身上下淤积的浊气全都噗地一下散掉了!”
这会儿硝烟尽散,裴钰满腔悲愤地告别了他的梦想大舞台,村落里的小妖念及一行人奔波劳累,特意准备了上好客房,供谢镜辞等人歇息。
莫霄阳同样两眼放光:“谢小姐的那番说辞真是叫我五体投地、自愧不如,虽然知道小姐其实并非那种性格,但见到那时的景象,我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对对对!超帅气的!”
孟小汀一边说,一边开开心心把脑袋往她脖子里蹭:“辞辞,你现在有多少点数了?”
谢镜辞:“九千出头。问道会一共三日,等结束的时候
,应该能破万,也不知道其他人情况如何。”
“寻常人哪能积累到一万?”
孟小汀得意地哼哼一声:“他们大多采用杀戮的手段,要想挣到这么高的数值,恐怕把幻境里的妖魔杀光都不够。而且裴钰应该是问道会里的最强战力,他被淘汰出局,我们基本就算稳赢了。”
一行人在白日里四处奔走,入夜又解决了裴钰这个大麻烦,这会儿正是最为疲惫的时候,于是闲聊几句后,便各自入了院落里的房屋。
夜间寒凉,裴渡早早上了床铺,还未来得及熄灯,忽然听见脆生生的敲门声。
他心下微动,猜出门外来人的身份,下床把木门拉开,果然见到谢镜辞皎月般明艳白皙的脸。
离开那群妖族后,她将不久前不可一世的暴戾与冷淡尽数褪去,变回同往日一样轻笑着的模样,柳叶眼稍稍一弯:“不打算请我进来坐一坐?”
裴渡没出声,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道路,半晌,才低声问她:“谢小姐来此,所为何事?”
“我来找你,一定是有事相告?”
谢镜辞熟稔地坐上桌前木凳,脑袋一晃,撑着腮帮子看他:“不能只是想同你说说话吗?”
她用了半开玩笑的语气。
裴渡虽然听出这句话里调侃的不正经意味,耳根却还是悄悄一热。
她真是过分,说得漫不经心,全然不会在意,自己这种无心撩拨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后果。
裴渡半垂了眼,坐在与她相对的木桌另一边。
“我之所以来呢,是想要夸夸你。”
谢镜辞笑:“若不是有你在,事情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之前当着那么多小妖的面不便开口……总之谢谢啦。一年没见,你用剑比以往更得心应手,比裴钰强多了。”
她说话向来不做遮掩,最爱打直球,末了朝他眨眨眼睛:“这次的寒明花我们一定能拿到,你就是修真界最厉害的剑道天才,背靠修真界最庞大的家族,别在意裴钰的猪话,他在你面前就是个废物。”
她还记得……当初在拔剑之际,裴钰说他是个丧家之犬,不配与他相斗。
其实他并不习惯旁人的道谢与夸赞。
在裴家,所有人都默认他为练剑而生,无论多么努力,都只能得来裴风南一句淡淡的“行”;在学宫里,大家亦是把他的一切都看作理所当然。
就连他也习惯了……把这一切看作理所当然。
唯有谢小姐不一样。
她愿意夸夸他。
裴渡微低了头,抿唇应她:“嗯。”
“还有啊,湛渊是你的剑对吧。”
说起湛渊剑,谢镜辞似是生出了些许气恼,下意识蹙起眉:“若不是玄武境是假象,我当场就把他手里的剑给夺过来了。都说剑修爱剑如爱妻子,他抢你老婆,这能忍吗?”
——裴钰胆敢抢走谢小姐?
裴渡指节一紧,头一回带了点孩子气地回答:“不能。”
他的语气又委屈又正经,仿佛当真经历了一场丧妻之痛,谢镜辞听得噗嗤一笑,也学着裴渡的模样正色道:“对啊!所以来日方长,我们定要把它给夺回来。你老婆就得是你的!”
湛渊身为裴渡的本命剑
,听说当时在剑冢得来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要把它拱手相让给裴钰,简直比吃苍蝇更让她恶心。
她义愤填膺,一旁的裴渡却不知怎地低了头,虽然薄唇微抿,却还是能看出嘴角扬起的笑意。
谢镜辞稍稍凑近了点。
少女清凌悦耳的嗓音贴近得猝不及防,当她开口,裴渡隐隐感受到一股清甜的热量:“你别动。”
猝不及防听见这道声音,他很听话地顿住身形,茫然对上谢镜辞的目光。
床头的烛火明灭不定,悠悠一晃。
他们坐在木桌两头,桌面并不宽敞,她不过是稍微凑近一些,就已经近在咫尺。
裴渡不明白她的用意,只能感到属于谢小姐的视线流连于侧脸之上,如同拥有实体,每个轻抚与转折都激得他脊背一麻。
“我突然发现,”她说着嘴角一弯,“裴渡,你笑起来有酒窝欸。”
……酒窝。
裴渡茫然眨眼,听她有些失望地继续道:“啊,没有了。”
他退去笑意,酒窝自然会消失不见。
谢小姐……对它很感兴趣吗?
这个念头匆匆闪过,不等裴渡做出回应,忽然见她用手撑起侧脸,略微偏了头,一双漆黑明丽的眼如月牙半勾,被烛光映出点点亮色。
“裴渡。”
“嗯?”
“今日你拔剑的时候,真是把我震撼到窒息。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清绝出尘、剑术无匹的男人!每个动作都在我的尖叫点上反复横跳,当时的我想向整个修真界,不,整个世界宣布,裴渡就是最帅气最优秀最厉害的剑修!”
她第一句话刚出口的时候,裴渡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发出徒劳无功的反抗:“谢小姐,请……请不要取笑我。”
但这仍然无法阻止他陡然红了脸,情难自抑地低下头,勾唇轻笑。
“这哪里是取笑?”
谢镜辞阴谋得逞,极其得意,见状毫无预兆地抬手,找准右脸上微微凹陷的酒窝,飞快戳了戳:“这叫计策。”
软软凉凉,奇妙的手感。
坐在对面的少年兀地僵住。
“我很少见到酒窝,一直很想摸一摸。”
她心情似乎不错:“之前从没发现过,一定是因为你很少对我笑的缘故。”
不过真是奇怪,她和裴渡认识了这么久,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察觉到吗?
裴渡不知在想什么,抿着唇没出声。
他突然之间不再说话,谢镜辞莫名有点慌。
“你不喜欢被戳那里?”
她试探性小心道:“好啦,之前我的那段话全是肺腑之言,裴渡就是我心里的剑修第一名,谁都比不上,真的真的。”
“谢小姐一直想……试试那里?”
裴渡应得有些迟疑。
他犹豫好一会儿,怎么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那个“摸”字,便寻了个相近意思的字词用来代替,很快听见她不答反问:“怎么了?”
少年放在木桌上的指尖一动。
四下皆是寂静,连风声都听不到,因而将他的嗓音衬得格外清晰。
裴渡心口像在被火烧,强忍下头脑里蔓延的热
气,沉声问她:“还想……试一试吗?”
谢镜辞没做多想:“嗯嗯!”
答完了,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等等,再、再试一试?裴渡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谢镜辞愣了神。
她呆呆的模样可谓绝无仅有,裴渡被逗得扬唇轻笑,见她仍然没有动作,低声唤了句:“谢小姐。”
这道声音很低,噙了温温柔柔的、近乎于纵容的笑意。
谢镜辞只觉得大脑轰地一下爆开。
紧接着下一瞬,手腕上便覆下一层冰凉的柔意。
裴渡抓住了她的手。
谢镜辞觉得她快要死掉。
少年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与之相比,她的右手便显得小小一团,仿佛没生什么骨头。
烛光下少年人的面庞清朗如白玉,不知是映了烛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晕开浓浓的绯红。
在学宫里,裴渡是出了名的禁欲疏离,恐怕无论是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有像这般长睫轻颤、隐忍而局促的时候。
裴渡的手指似乎在轻轻发抖。
指尖触碰到酒窝时,谢镜辞整个脑袋都是懵。
“谢小姐。”
他说:“……它很快就会消失。”
这是在叫她抓紧时间。
也在解释他为何会抓住她的手,牵引般往上带。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裴渡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听她喜欢,便想毫无保留地送给她,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这个举动实在过于唐突,于是只能仓促松开抓着她的那只手,在心里做好了被谢小姐指责的准备。
放在侧脸上的手指没有移开。
有股柔柔的力道,在他脸上戳了戳,旋即轻轻一揉。
像是揉在心脏上。
谢镜辞:“……还不错啦,手感。”
——该死,她为什么会紧张到说出倒装句啊!
谢镜辞脑子里一团浆糊,很快便与裴渡道了别。
也正是待她离开之后,在幻境外的圆镜里,才终于显现出裴渡房内的情形——
每次她与裴渡单独相处,系统都会出来作妖,谢镜辞担心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社会性死亡,干脆打从一进屋便关了此地的影像。
“为什么每次辞辞和小渡在一起,都要特意把画面屏蔽?”
谢疏抓狂:“这样岂不是欲盖弥彰,就算他俩没做什么,其他人也会觉得做了什么啊!”
“哦哦哦总算看到了!”
他身侧的乐修抬眼张望:“只有裴公子在,谢小姐已经回房了。”
画面里的裴渡正独自坐在桌前,不知思索何事,值得注意的是,少年脸上仍残留着浅浅的红。
他坐了好一会儿,忽地低头拿出储物袋,伴随白光一现,在裴渡手中多了件白色外衫。
人群里有人适时开口:“这外衫,似乎是之前谢小姐曾穿过的——”
他来不及说完,就嘴角一抽。
不久前还杀意满身、锐不可当的少年剑修将它捧在手心,自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旋即略微低下头去,小心翼翼碰了碰。
……噫。
一名
女修不忍地捂住嘴:“裴公子从未参加过问道会,他不会……不知道有人在外边看吧?”
而且还有这么多人。
因为他斩杀裴钰的那一剑,全场已有六成的看客挪了窝,来到他与谢镜辞的镜前。
“这这这,”有人一个劲地啧啧啧,“我是特意来观摩剑道的,怎么偏偏让我看到这种东西——造孽哟!”
云朝颜:“……”
谢疏:“咳。夫人,这事儿……等小渡出来,咱们应不应该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