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的大起大落下,时归哭到几近昏厥。
明明阿爹已经很温柔地哄她了,既不计较她这些年的隐瞒,也不猜疑她的身份归属,对她的态度与从前全无两样,一向的耐心又柔和。
可时归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好不容易才被擦净的脸上,一不留神又晕了一片水渍。
时序:“……好吧。”
手边的帕子都被浸透了,这回便只能用他的衣袖来擦拭,可毕竟是外衣,再好的面料,也不比软帕,拂在时归脸上刺刺得疼,总算给了她几分真实感。
最终,她双手虚虚地搭在阿爹膝头,如幼时那般,将头枕在他的大腿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阿归?”时序低头,便见她陷入沉睡。
他默然片刻,本想离开的,可只稍微一动,蜷在身边的小人就会发出不安的呓语,双眼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能醒来似的,叫时序不得不停下来。
时序听她梦中呓语,下意识垂首去听,前面的实在含糊听不清楚,但到了后面,则变成了极为清晰的一句呼唤,还有些浅浅地祈求。
“阿爹,你别不要我……”
再看时归那张被热气蒸腾得发红的小脸,眼角的泪珠将坠不坠,实在是可怜极了。
宝贝女儿L都这样可怜了,时序还能怎么办。
他轻叹一声,很是轻微地动了动身子,将丢在一边的毛毯捡起来,小心搭在时归身上,又掖紧上下所有角落。
随后他一手落在时归肩头,一手护在她身后,轻轻拍抚着,复将脊背靠到床边板上,缓缓合上了双目。
看他的模样,是要这样过一夜了。
半个时辰后,雪烟和云池无声走了进来,看见这一幕后,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可不等她们开口,时序就睁开了眼睛,抬手示意她们噤声,而后只动了嘴型——
“去搬一床被子来,将阿归夜里会用到的东西都备到跟前儿L来,你们轮流守一夜吧。”
两人俯身应是,很快便将时序要的东西取了来。
那床被子同样落到了时归身上,雪烟欲给时序也添一床,可被时序以会压到女儿L为由拒绝了。
好在小阁楼里本就烧着地龙,雪烟又叫人搬了两只火炉来,关紧了门窗后,也不会觉得冷。
子时一到,漆黑的夜空为璀璨的烟花所照亮。
时序将掌心扣在时归耳朵上,为她掩去窗外的爆竹声,而外面的下人虽是得了叮嘱,可毕竟新年,难免低声道一声欢喜,然后才匆匆擦肩而过。
时序听着外面轻微的说话声,并没有产生诸如不悦的心情,他只是透过窗子看着苍穹中的花束,直至最后一朵烟花也散去后,方收回视线。
他望着时归恬静的睡颜,笑说了一声:“新年快乐,阿归。”
他依稀记得女儿L只小小一团的时候,因幼时吃得不好,又矮又瘦,只要一只手就能包住她的两个拳头。
怎么一晃
眼,女儿L就十四岁了呢?
这长大得也太快了。
一夜无话。
第一天,时序是在一声饱含惊悸的叫喊声中醒来的。
雪烟和云池天亮时就出去了,顺便将窗子开了一条缝,也散一散积了一整夜的闷热。
也不知时归是梦到了什么,大喊一声“阿爹”后,就猛地坐了起来,面带慌张,下意识去找让她产生这些情绪的人,可只是一抬头,她就看见了紧挨着旁边的阿爹。
这一刻,她的动作快过大脑,又猛一下子撞过去。
坐了一整夜,更别说腿上还压了一颗脑袋的重量,时序正是腿脚酸胀的时候,一动也动弹不得。
如今又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饶是他再能忍,也无可避免地轻嘶一声,难耐地紧了眉头。
“阿爹?”时归抬头看过来。
时序没有办法,在她腰间轻轻推了一下,继而道:“没事,就是腿麻了,阿归先起来可好?”
时归双目微睁,反应过来后,瞬间从他身上弹开,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阿爹……是守了我一整晚吗?”
时序用力按揉着腰部麻痹的肌肉,闻言一挑眉:“阿归觉得呢?”
哪里还用多问,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了。
时归四下里看了一遍,就见自己身上搭了毛毯和棉被,而阿爹还是昨天她睡前的姿势,板正的衣衫只腿上有些褶皱,另解开了最上面的一排纽扣。
时归羞赧,张了张口,想说感谢,可又觉得感谢的话太过生疏了些,遂也不多言了。
她动了动指尖,膝行向前两步,默默将手按在阿爹小腿上,试图帮忙缓解一下过夜的酸胀。
但她实际并没有缓解腿脚不适的经验,便是帮忙按揉,于时序也只是难挨更多一些。
时序的面容一度变得扭曲,几次想开口让她停下。
可一见到时归那张忐忑不安的面孔,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算了,忍着吧。
到头来,反是听见动静进来的雪烟和云池将他从时归手下解救出来。
听她们两人提及,时归才想起来:“哎呀,今年都是新一年了!”
雪烟和云池两人微微一笑,一齐给上面的两位主子见了礼,又说过吉祥话,得了时序的赏赐后才离去。
不一会儿L功夫,屋里就只剩父女两人。
时归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怎的,跪坐在离时序最远的角落里,低着头,苦着脸,小声抱怨道:“都怪阿爹,非要说赵思钰的事,竟连年夜饭和守岁都耽搁了。”
时序似笑非笑:“又不怕我不要你了?”
“啊……”时归身体一僵,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眼,有些不确定道,“阿爹会吗?”
“阿归觉得呢?”
“我觉得……那肯定不能。”时归再次嘀咕,“阿爹都说了,舍不得我,那必然不会残忍丢掉我的。”
“我是阿爹的女儿
L,就该跟阿爹在一起。”
虽然她这样说着,但为了心安,她还是蹭了过去,拉住了阿爹的一根手指,说什么也不肯放开了。
时序也只是嘴上逗弄两句,见她确实害怕,自不会总在她的痛处上反复,略一沉吟,转话其他。
“阿归可还记得,昨天晚上都说了些什么?”
时归沉默了一会儿L,这才小幅度点了点头。
而时序则变了一个姿势,看上去不复昨晚的放松。
他说道:“我记得阿归说,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一本书,而这本书的主角就是你曾救助过的祁相夷,还有我,乃是与祁相夷作对最严重的……反派。”
他将最后两个字在嘴里绕了好几遍,不得不承认,这个词语描绘得实在精准极了。
昨晚时归哭着说:“阿爹明明那样好,或许偶尔会苛刻了些,可怎么会残害忠良呢?阿爹之前还救过无辜的大臣,跟书里的一点都不一样……”
与时归的盲目维护不同,时序对自己的秉性更为清楚一些,他虽没见过时归所说的那本书,但只从她的寥寥数语中,就领悟了书中掌印一切行径的缘由。
——那本书里的掌印与他可不一样。
书里的掌印孑然一身,既无亲眷,又无友人,看似位高权重,实际寂寥孤独,经历惨无人道的宫刑后,无人能排解他的苦痛,也无人能转移他的注意,经年压抑下,心性还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没有在乎的人,也没有在乎的事,又常受人轻视,这般情况下,只是玩弄权势,而没有做出什么通敌叛国的大罪,或许已经是他在隐忍克制了。
不像时序,虽同样早年遭难,又丧父丧母丧妻,可他有一个视如珍宝的女儿L,越珍视,越小心,越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无论是来自世人的,还是来自后世的。
时序可以受人唾弃,也可以遗臭万年,可他不能接受女儿L受他的牵连,为百姓所不齿,更不能接受百年之后,史书上于她的描述,乃是奸宦之女。
哪怕只是为了女儿L,他也要避免恶贯满盈,更甚至适时出手救下一些人,博得他们的感激。
昨晚时归说:“……掌印得知曾有一女后,便抛下了京中的一切,不顾正在风口浪尖,直接寻了过去,然等真正寻到了,只余乱葬岗的一堆枯骨。”
“等掌印处理完女儿L的尸骨后,京城事态便完全失控了,饶是掌印权势滔天,也难以扭转困局,终败于主角之手,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时序如今再想,反觉得书中掌印落败,并不一定是因为主角等人的连诀弹劾,而是因他见了女儿L尸骨,回顾半生,再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心气。
权势于他,不过消磨无聊时光的一种手段,可有可无,着实没什么好在意的。
妻女皆无,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便有了他回京后的束手就擒,眼睁睁看着司礼监倒台,而他与手下一众爪牙,也消于世间。
这诸多想法,时序
并不会说给时归听。
他只是有些好奇:“阿归如何就能保证(),你所谓书中的剧情?()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就一定会发生呢?”
“因为,已经有很多事情都发生过了。”
时归说:“像大公主远嫁北地,像我十三岁时流落富商之手的劫难,前面改变了那么多,但还是发生了。”
“不过也有不同。”
时归将她这些年探得的认知一一说给阿爹听,与赵思钰的供词串联在一起,彻底打消了时序的最后一丝疑虑。
时序仰面感慨:“大千世界,果真是无奇不有。”
穿越,重生。
但凡不是时归说,他绝对不会相信。
既然赵思钰和时归都说了有关未来的事,又在很大程度上有着重叠,那时序就不得不提起重视了。
昨晚时归情绪不好,讲的故事也是断断续续,更多的视角还是落在她自己和阿爹身上,对朝中的变化倒是少有提及,还是会影响到阿爹的事件。
现在两人的情绪都稳定了下来,接下来便由时序引导着,叫她重新顺了一遍时间线,又记了几个重大事件发生的时间节点,虽不一定与时序有关,但也能作为他印证故事真假的凭证和依据。
这个时候,就难免会提及到祁相夷了。
提到祁相夷,父女俩难得有了分歧。
时序说:“其实我是觉得,祁相夷此人,杀了最好,人都没了,哪还有以后的首辅,如此便能一劳永逸。”
“可是,他也不是坏人呀……”时归嘀嘀咕咕道,“赵思钰就是一个小人、恶人!稍微有了一点权力,就肆意压榨下面的人,最后还要倒打一耙,自私自利至极,这样的坏人才该杀,省得留他日后作恶了。”
“可相夷……我是说祁相夷,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除了会与阿爹作对以外,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百姓,都无可指摘,他心有公正,为人也正派,罪不至死的。”
“而且我之前还救过他,有没有可能,日后他看在救命之恩上,就不再与阿爹作对了呢?”
祁相夷与赵思钰,都与时序处在对立面,赵思钰是该杀该死,可祁相夷就变成好人好官了。
虽然时归肯定说过,她对祁相夷没有超脱男女的心思,可自她遇见对方后,无一句不是维护。
时序面色难辨,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阿归对那祁相夷……当真没有心思?”
“哈?”时归眨了眨眼,回神后瞬间羞愤,“阿爹!我们在说正事呢!你又胡乱说什么!”
“我跟祁相夷没有关系,一丁点儿L也没有!”说着,她双臂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叉,皱着脸,不恰当比喻道,“我就是跟、就是跟……就是跟太子殿下有什么,也不可能跟祁相夷有什么的!”
时序:“……”
他的音调不可抑制地变了:“跟太子有什么——”
时归:“……”
她累了。
她一跃上前,捧住阿爹的脑袋左右晃了晃,
() 一边晃一边愤愤道:“阿爹总说我脑子进了水,我看阿爹才是脑子进了水,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话是如此,时序却无法放松警惕。
他甚至有了与时归彻夜畅谈的打算,一定要细细告诫她,跟认识不久的男人有牵扯,是没什么好结果的。
跟皇室的男人有牵扯,那更是没什么好下场。
咱就说,家里有钱有势,养几个好拿捏的面首不好吗?颜色又好看,还会哄人开心。
不比那什么祁相夷、太子好上千百倍。
一时间,时序面色变化不定,勉强忍住嘴上没说,可心里已经有了成算,暗暗决定,一会儿L就去准备着。
因有了这个意外,两人也忘了刚刚说到哪里。
时序说:“待我再去审问赵思钰一回,随后拿回供词来,阿归再对照着瞧瞧,看看哪里还有出入。”
“至于其他的,阿归不也说了,那些事发生还要有好几年时间,并不急于一时。”
“再不济了,我既已清楚作恶的下场,之后行事肯定会更加小心谨慎些,不给旁人弹劾的机会。”
时归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等阿爹也变成人人称道的好官了,那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弹劾了,正相反,阿爹该受人敬仰才是。”
时序:“……”
他总觉得,女儿L对他是有什么误解。
好官……这个词语,还能与他扯上关系吗?
时序甩了甩头,将那些莫名的思绪散出去。
新年第一天,时序也不得清闲。
赵思钰已经被审讯过一次,该吐露的基本吐露得差不多了,再一次审问,也不过是与他确认些细节。
又因涉及到日后之事,整个审讯过程,只时序一人在场,那各式各样的刑具,也全要由他操手。
赵思钰昏了一次又一次,审到最后,连冰凉的盐水也无法让他醒来,站在他身前的时序已沾了一身血腥,眉目含煞,一身的冷然煞意。
在确定赵思钰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事后,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刑具,看也不看他一眼,拿起桌上的宗卷就往外走,出门看见守在门口的时一时一后,面无表情吩咐一句:“杀。”
时一时一不会多问一句,转身就入了牢狱。
等他们再出来时,手上则多了一具逐渐变冷的尸体,尸体遭了重刑,面容皆毁,浑身再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偏他已无亲眷在世,就是离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不过是京郊的乱葬岗中,再多一具无人认领的烂肉。
要说与阿爹说开,对于时归实在是好处多多。
旁的不说,只在人手调动和信息搜集上,时序就比她高出一大截去,好多她费尽心思才能得知的消息,于时序不过张口问一句的事。
而事关日后的大事,她也终于有了一个能商量的人。
甚至她再也不需要自己想办法、拿主意
,只要点出她觉得重要的时间来,阿爹自会摆平一切。
时序跟她说:“往后的日子里,阿归只要快快乐乐就好,余下的事,都有阿爹在呢。”
不知怎的,时归鼻尖一涩,好不容易才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