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痛哭(2 / 2)

“没事,你去吧,兄长应付得了。”晏知摸摸他的脑袋,叹了一句,“你还真是长高了,去吧。”

扶游应了一声,背着书箱,翻身上马。

这时候晨光熹微,扶游握着缰绳,轻轻地喊了一声“驾”。

晏知抱着手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等扶游的背影完全消失的时候,晏知回过头,才看见秦钩已经站到了山丘上,也紧盯着扶游离去的方向看。

秦钩整个人都蓬头垢面的,一整天不吃不喝,脸色铁青,嘴唇干裂,肩膀上和手臂上都是扶游咬出来的痕迹。

看起来活像是个负伤的野兽。

晏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会这么好说话,或许……

或许是因为扶游终于对他说了心里话,把他给骂醒了。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和扶游之间,存在着君臣上下,扶游不得不接受他或施舍或强迫的一切吗?

未必,他当然知道扶游是被迫的,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他只要小黄雀留在他身边就好了,至于过程怎么样、小黄雀自己的意愿如何,他全不在乎。

现在小黄雀终于飞走了,他竟然后知后觉地开始难受了。

多可笑。

晏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过山丘,走到自己带来的随从那边。

秦钩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走,晏知也不敢走,他害怕秦钩转过头又去抓人,他得在这儿帮扶游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树林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雀啼。

秦钩这才恍然回过神,他回过头,喊着:“备马……备马!”

晏知警惕地站起来,也让自己的随从去牵马。

可是等秦钩的侍从把马匹牵来的时候,秦钩翻身上马,刚要去追,却扯了一下缰绳,停住了。

他神态茫然,思索良久,最后却调转马头。

“回宫……”

晏知松了口气,也吩咐整肃队伍,准备回程。

回去路上,秦钩骑在马上,扶游的控诉与哭喊,一声一声敲在他心上。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极快,好像要冲破禁锢、直接跳出胸膛一般。

忽然,他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跟在后面的马匹来不及停住,马蹄子踏在他的胸口。

他不觉得疼,只觉得还不够,要是能直接把胸膛剖开,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心,那就好了。

只可惜这不可行。

而这还只是扶游出去采诗的第一天。

*

扶游离开的第二天。

扶游已经远离皇都,进入另一个州郡的边境。

小采诗官背着书箱,摇着木铎,受到了整个村庄百姓的热情款待。

秦钩已经回到皇宫,回到养居殿,坐在案前批阅奏折。

崔直像往常一样,点上安神香,摆好笔墨与茶水,就退出去了。

这天晚上。

扶游在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家里留宿,和老人家谈天说地,谈了半宿,才迷迷糊糊地去睡觉。

躲在被子里的时候,扶游没忍住流了眼泪。

养居殿里,秦钩在案前批奏折批到半夜。

夜深时,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他下意识走到偏殿,推门进去。

偏殿里没点蜡烛,是黑的。

他走到床边,抬了一下手,想要掀开帐子,却发现帐子原本就是挂起来的。

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在床铺外面躺下,习惯探手去碰时,却触碰到一片冰凉。

什么也没有。

秦钩这才反应过来,扶游走了。

他收回手,捂住额头。

好半晌,秦钩坐起来,喊了一声:“崔直。”

这是老毛病了,他夜间失眠。

崔直赶忙从外面进来:“陛下。”

“把安神香点起来,宁神丸拿来。”

“是。”

崔直把蜡烛点起来,又走到门前,朝外面招了招手,便有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铜香炉

进来。

扶游这里一向是不熏香的,扶游不喜欢。

虽然秦钩不闻着安神香就睡不着,可他在扶游这里总是睡得很好。

今时不同往日了。

崔直在心中叹了一声,看着小太监们往香炉里添香料,自己从瓷瓶子里倒出两颗宁神丸,放在玉碟上,又往玉碗里倒了点温水,一起捧到秦钩面前。

秦钩捻起两颗药丸,丢进嘴里,然后拿起玉碗,喝了口水。

他仰头,就着水吞下药丸。

这时,安神香也已经点起来了,崔直带着小太监们告退,秦钩再一次躺回床上。

他合上双眼,没多久,又烦躁地坐了起来。

他走到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就着这杯茶,又吃了两颗白色药片。

吃过药,秦钩最后一次躺回床上。

这回倒是睡着了,但也只睡了一刻钟。

秦钩在一次翻身抱不到扶游的时候,惊醒过来。

他猛地坐起来,抓着自己的脖子,喘着粗气。

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你完了,你永远失去他了。”

秦钩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外间,给自己灌了半壶冷茶,才勉强缓过神,驱散那个恶魔一般的声音。

崔直在偏殿外面守夜,忽然,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秦钩站在门里,一言不发。

良久,他走出门,回到正殿,重新坐回案前,继续批奏折。

*

扶游出去采诗的第三天。

扶游打算在村子里多留几天,搜集两首诗。

他坐在田埂边、新生绿叶的大树下,同农夫分午饭吃,左手拿着饼,右手拿着笔,竹简放在地上,写写画画。

养居殿里,秦钩把这几天的奏折全批完了。

太监们把几大筐的奏折抬下去,秦钩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走到里间去了。

里间一直没有收拾,还是年前帝后大婚时的装饰,挂着红绸,格外喜庆。

秦钩走进去,和衣在榻上躺下,合上双眼。

同样是没多久,他又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崔直。”

崔直连忙进来:“陛下。”

“派人去凤仪宫,把那个小倌赶走。”

崔直顿了一下,但还是应了:“是。”

可是没多久,崔直就回来了:“陛下,怀玉公子让老奴给陛下带句话。”

秦钩那时正躺在床铺里边,从前扶游睡的地方,枕着扶游枕过的枕头。

听见崔直说话,他便不动声色地往外边挪了挪:“什么?”

“怀玉公子说,扶公子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也留了礼物给他,就算是认他这个朋友了。若是现在把他送还给西南王,他必定难逃一死,他死倒是不要紧,若是扶公子知道了,恐怕会埋怨陛下……”

秦钩猛然翻身坐起:“他是在拿……”

他好像说不出那个名字。

“他是在威胁朕吗?”

崔直低着头,不敢言语。

秦钩厉声道:“把他赶走。”

“是。”

崔直转身要走,可是秦钩忽然又把他喊住了:“站住。”

秦钩下了榻,从墙上摘下一柄长刀,抽刀出鞘,径直走出养居殿。

崔直跟在后边,当机立断,喊了个小太监过来:“抄近路去凤仪宫,就说陛下拿着刀过去了,让晏大公子快做准备。”

秦钩提

着长刀,大步且缓慢地走在宫道上。

连续两三天没怎么休息,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头发散乱,胡子也冒了头,双眼赤红,活像是一头野兽。

他不想面对扶游的问题,起码现在不想。

因为他想不明白,也无法给出正确的回答,更无法直面自己的错误。

他只能用一切能用的手段来逃避。

他批奏折,把所有的奏折都批完了,现在他没事干,他睡不着,他就要把矛头对准凤仪宫。

他不能安静下来,他一安静下来,就会看见扶游的眼睛,扶游控诉他的眼睛。

秦钩必须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做。

这时候已经开春了,不下雪了。

秦钩手一松,刀尖“铮”的一声,点在青石砖的宫道上。

随着他往前走,刀尖划过地面,声音刺耳。

他像是去寻仇的,却不知道扶游最大的仇人就是他自己。

很快就到了凤仪宫,晏知收到了崔直传来的消息,已经把宫门关上了。

可是秦钩又怎么会善罢甘休?他提起刀,便狠狠地砍在乌色厚重的木门上。

“哐”的一声,宫门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秦钩双手握着刀柄,把长刀拔.出来,一抡手臂,又是狠狠一下。

没两三下,宫门就被他劈烂了。

秦钩踹开那一堆破烂木头,跨过门槛。

宫门里,晏知从宫外带进来的几个随从,站成两排。

正对面的正殿门大开着,晏知仍旧是那样的世家公子风度,端端正正地跪坐着,手边摆着长剑。

“陛下有何贵干?”他问。

秦钩扬了扬下巴:“朕找那个小倌。”

他话音刚落,怀玉便抱着一卷旧书,从走廊那边走出来。

“陛下找我。”

秦钩道:“来人,把他押下去。”

怀玉后撤一步,举起怀里扶游留给他的旧书——

他的免罪金牌。

果然,秦钩一看见那卷竹简,立即抬了抬手,让侍卫们停下。

怀玉淡淡道:“陛下监管之下,我没有私下给西南王传递过任何信息。我只是想活着,扶游也希望我活着。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惹恼了陛下?”

秦钩却答不出。

他当然答不出。

怀玉又道:“陛下该不会以为,扶游是因为我,才出宫的吧?”

晏知见状不对,赶忙走下台阶,扯了扯怀玉的衣袖,让他别说了。

怀玉继续道:“或者,陛下该不会还以为,扶游是因为皇后,才出宫的吧?”

晏知本来不想管他的,偏偏扶游临走时给他送了礼物,晏知便以为扶游还挺喜欢他的,想提醒他一下,不要惹恼秦钩。

怀玉最后也闭嘴了。

秦钩却仿佛被这两句话激怒了,他拖着长刀,缓步上前,一身杀意。

晏知回头看了怀玉一眼,眼中不无怒意。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剑,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秦钩目露凶光,就像杀神一样逼近。

怀玉也有些被吓住了,往后退了退。

到了眼前,秦钩没有举起刀,却朝他伸出手,声音低哑:“书

给我。”

怀玉握着竹简不肯松手,晏知回头看了他一眼:“给他。”

秦钩加重语气,命令道:“把他的书给我。”

怀玉把书放到他手里。

*

扶游外出采诗的第三天夜晚。

村子里的年轻人抓到一只下山觅食的野猪,于是村里趁势办了一场篝火晚会。

火焰蹿得老高,扒干净的野猪被架在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

美酒,乐舞,扶游坐在篝火边,就着火光,拿着笔和竹简,把村里人唱的歌都记录下来。

才记了一半,就有一个年轻人过来,拿走他的竹简,扶游连忙站起来去追,然后就被一群年轻人拉进了跳舞的队伍里。

“小采诗官,不要写啦,只有老人家才会在这里一直坐着。”

扶游被他们拉着转圈,晕乎乎的:“不要转,不要转……”

篝火火星飞上天际,点亮黑夜。

皇都里的养居殿,早早地就熄了灯,一片黑暗,也安静得厉害。

黑暗中,秦钩一身酒气,躺在偏殿里,睡在扶游的床榻上。

他没有睡着,只是抱着那卷书,靠在床上。

扶游把他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留下来的,都是从前秦钩赏他的,那些金银珠宝。

那些当然不是扶游的东西。

只有这个,这个是他的,还是秦钩抢来的。

秦钩低头,看着那卷书。

他探手摸向床榻旁边,抓住一个酒坛,摇了摇,没有水声传出来。

酒坛空了,他便把坛子往边上一丢,酒坛子骨碌碌地滚开,撞到另一个酒坛,就停下了。

他再摸了摸,没有摸到新的酒坛。

他知道,自己完了,又要想到扶游了。

只要他闲下来,他的眼前就会出现扶游的模样。

这就像是一个魔咒。

他三年来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被明明白白地摆在他面前。

他爱他。

他一开始是试图掩饰的,连自己也不明白。

忽然,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宫殿,随后云层里传来一声闷闷的雷响。

下雨了,是春雨。

潮湿的水汽迅速开始蔓延,攻陷整个宫殿。

闪电打雷不停。

秦钩试着转移注意力,却又忍不住想到扶游。

又是一道闪电,将宫殿照得亮如白昼,紧跟着的一声雷响,震耳欲聋。

而后宫殿外传来惊呼声:“打雷了!走水了!快快快!”

随后崔直便着急忙慌地跑进来:“陛下,雷电把后殿那棵梅花树打着了,请陛下先行移驾。”

秦钩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哪棵树?”

“就是后殿那棵……”

那棵扶游最喜欢的树。

崔直话音未落,秦钩就放下书卷,一阵飓风似的出去了,径直走进暴雨里。

后殿,暴雨将雷电劈在树上的一点火焰浇灭。

那棵梅花树已经被劈焦了。

秦钩像猛兽似的冲开侍卫,跑到树旁边。

梅树摇摇欲坠,吱嘎几声,最后哗

啦一声,在他面前轰然倒塌,溅起一地水花。

侍卫们不敢拉他,就连崔直也不敢上前撑伞。秦钩站在雨里,看着那棵倒塌的老树,目眦欲裂。

又是哗啦一声,从那棵老梅树的树洞里,滚出几个小石头。

秦钩低下头,伸出手,捡起石块。

石头被雷劈的很烫,秦钩握着,却没有什么感觉。

石头已经黑了,所以上面的刻痕在黑夜里,格外清楚。

这块石头,正面刻着——喜欢,背面是——秦钩。

秦钩忽然想到什么。

扶游从前就很喜欢在这棵树下待着,大冬天的时候,甚至还在这里睡着过。

是扶游刻的。

秦钩跪在地上,捡起另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上,正面是——不要,背面——立后。

雨水凝在秦钩面上,他抹了把眼睛,把每一块石头都看过。

——秦钩,得偿所愿。

——信守承诺,不要立后。

——出去采诗。

最后一块石头,没有那么多字,只有两个字——

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