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扶游登基的第五年, 西北犬戎进犯。
朝廷点兵御敌,扶游力排众议,点了秦钩做主将。
朝中劝谏不停, 都以为是陛下色迷心窍。
连刘将军也对扶游说:“打仗不是儿戏, 舅舅还没老, 还能上战场, 朝廷也没缺人缺到要一个采诗官上战场的地步。”
扶游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固执:“舅舅放心, 他不会打败仗的。而且,我朝人才济济, 随便派出一个采诗官都能大败犬戎,说出去必定民心高涨。”
扶游说这话时, 还抬手拍拍秦钩的肩膀:“秦钩, 你说是吧?”
秦钩颔首:“是。”
出征当日,扶游亲自送行。
他站在城楼上, 同城楼下身披甲胄的秦钩对上目光。
扶游朝他笑了笑,秦钩只看了一眼,心思一动, 就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去, 头盔里的耳朵都红透了。
前线第一封战报传来, 朝中不和的声音渐渐平息。
战事推进很快, 没几个月,就到了清扫战场的阶段, 犬戎派来求和臣属的使臣也在路上。
只是皇都里,不知何时刮起了一阵歪风。
“秦钩太不会做人, 谁都不待见, 几个世家派去交好的使者, 他一概不见, 礼物也全部丢了。”
“他对陛下的使臣倒是好得很,好吃好喝的招呼着,分明就是仗着有陛下撑腰,就看不上几个世家。”
这阵风愈演愈烈,刮着刮着,就吹到了扶游耳边。
“陛下,秦钩初掌兵权,空有战场上逞能的本事,却为人轻浮,难以统兵。”
“陛下,长久下去,秦钩恐怕有不臣之心。”
“秦钩不日即将班师回朝,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扶游总是和和气气地安抚他们:“不妨事,等秦钩回来了,朕亲自问问他。”
闹到后面,扶游也稍稍板起脸:“不要闹,朕很公平的,要是他真的有不臣之心,我肯定褫了他的兵权;要是你们胡乱揣测,朕也不会叫他白白受了委屈。”
旁人不敢再在他耳朵旁边吹风。
到了冬天,下了雪的时候,秦钩班师回朝。
扶游仍旧站在城楼上,拢着双手,袖中揣着手炉。
风吹动扶游衣领上的白狐毛,秦钩骑在马上,抬头看他。
漫天大雪里,扶游只是轻轻地朝他勾了勾手指,秦钩很快就敏锐地捕捉到,在雪地里翻身下马,走上城楼。
扶游身边的朝臣们刁难他,在城楼上拦住他:“秦将军,面圣请卸下盔甲与佩刀,秦将军是否图谋不轨……”
扶游转头看了一眼,只见秦钩远远地站着,一群世家出身的朝臣围着他,不让他再往前走。
秦钩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目光不离开他的脸,大概是在询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卸甲。
扶游不理会他的目光,眼中带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秦钩还是看着他,抬手解下头盔,交给身边的侍卫。
扶游觉得差不多了,才摆了摆手:“秦钩不必卸甲,放他过来吧。”
小狗很好哄的,扶游只是稍微给他解了围,他就蹦跶着跑向扶游。
秦钩稍缓了神色,大步上前,向他抱拳
行礼:“陛下。”
扶游笑了笑:“你上来干什么?”
秦钩斟酌着答道:“我来拜见陛下。”
扶游却又问了一遍:“你跑上来干什么?”
秦钩走近,低声道:“你朝我招手了。”
扶游笑着道:“我朝你招手,是想跟你说,我们回宫去说话,这边怪冷的,你跑上来干什么?”
秦钩善于抓重点:“很冷吗?”
“有点。”扶游朝他伸出手,秦钩便握住他的手,帮他暖了暖。
两个人手挽着手回去,颇有君臣相得的意思。
秦钩并不像别人编排的那样自傲,更没有不臣之心,他对扶游,可称得上是百依百顺、俯首帖耳了。
*
回了宫,拥着炉火,在紫宸殿里上早朝。
世家臣子见方才那样的场景,原本准备弹劾秦钩的,也都闭了嘴不开口。
他们不说,扶游却偏偏不遂他们的意,撑着头,对秦钩伸出手:“兵符还给我。”
秦钩没有犹豫,大步上前,把半块铜铸的虎符放到他手里。
扶游握住虎符,放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下,然后看向秦钩:“你在我身边坐吧。”
秦钩应了一声,坐下时,身上冰冷的盔甲磕碰,发出轻响:“谢陛下。”
扶游把玩着兵符,然后看向殿中:“秦钩在外面和犬戎打仗,战局一片大好,朕原本以为,随着战局推进,事情会越来越好。”
“可是,事实却不尽如人意,战线推进,军心稳定,反倒是朝中流言蜚语四起,一会儿说秦钩傲慢,一会儿又说他要造反。”
“他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清楚。他这个人,虽然做人不怎么样,但对朕还算是忠心。朕知道他不敢造反,不过看诸位信誓旦旦,朕也顺着你们的意思,试探过他了,他没问题。”
“那现在,朕就来试探试探你们,怎么样?”
底下朝臣行礼,弯腰跪倒一片。
扶游笑了笑,点了几个之前在他耳朵旁边吹风的官员。
“朕还没试探呢?怎么就都跪下了?”
一次朝会,扶游罢免了几个专爱挑拨是非的官员。
要处置他们,扶游提前跟刘太后说过了,刘太后让他看着办,不用商量。
扶游用一只手撑着头,观察着底下世家的神色,忽然,一只手覆在了他放在桌案底下的手上。
扶游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一眼,秦钩仍是一脸正直,见他没有推开自己,便摸索着向前,又勾了勾扶游的衣摆。
扶游笑了一下,转回头,不理他。
不多时,崔直宣布下朝,朝臣们依次退出去,扶游盘腿坐在软垫上,脸颊微红。
秦钩握着扶游的手,面不改色地吩咐侍从:“你们都先下去,陛下同我还有一些事情要说。”
崔直应了一声,带着侍从下去了。
嘎吱一声轻响,殿门关上,扶游立即抬起手,揪了一下秦钩的头发,像揪他的狼耳朵。
“你这混账,真就跟野狼一样,也不怕别人发现……”
只是扶游手上没什么力气,揪了一下,根本不痛,秦钩反倒更高兴了。
扶游伏在案上,轻轻地抽气。秦钩挪过去,和他坐在一起,从身后把他抱住。
扶游靠在他冰凉的盔甲上,冷得一激灵:“等一下,等一
下……”
他制止无效,板起脸喊了一声“秦钩”,秦钩才听见他的话。
扶游微微坐起来,抱怨道:“很冷。”
秦钩抱住他,拢住他的双手,帮他搓了搓。
扶游扭头看他:“就那么高兴吗?明明才分开没多久。”
“很久了。”秦钩正色道,“我每天都在想你。”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感觉你才走了没几天。”
秦钩用手背捂了捂自己的脸,暖和一些了,才和扶游贴贴:“扶游,我很高兴,你刚刚在维护我,我没忍住。”
“毕竟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了,只有我能欺负你,别人不可以。”扶游瘪了瘪嘴,“而且我只是想打压一下世家,没有要维护你的意思。”
秦钩自动忽略“只有我能欺负你,别人不可以”之外的所有话,高兴得朝他摇尾巴,手又探了下去,带着他的手。
秦钩一面勾勾他的手指,一面问:“要动世家,刘太后和刘将军答应吗?”
“嗯……”扶游点点头,“这么些年,他们的立场也不纯粹了,他们既是世家,更是皇家。世家势大,而刘家……刘将军的两个儿子都难当大任,他们也不想大权旁落,压制世家是最好的办法。”
秦钩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个人,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你哥哥呢?”
扶游还以为他说的是刘将军的儿子,便道:“刚刚都说了,他们难当大任……”
“我是说,晏知,你的好兄长。”
扶游明白过来,不可置信道:“你又在吃醋?”
这回扶游没给世家封侯,晏知如今在朝堂里做官,扶游无意让他插手朝政,就给他安排了个位高事少的闲职。
秦钩竟然还在吃醋?都吃了三辈子了。
秦钩正色道:“我不在的时候,刘太后他们有没有给你安排世家公子?”
“没有。”
“晏知没有进宫来跟你谈诗?”
“没有。”扶游从他怀里坐起来,转过身,面对着他,“你还敢质问我?”
秦钩委屈道:“我没有,我做梦梦见你和晏知在一块了。”
扶游笑了笑,撑着手,坐到桌案上,抬起脚,轻轻地架在秦钩的腿上:“帮我把鞋袜脱了。”
“好。”
扶游就像坐在小溪边戏水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欣赏他额角的汗珠。
扶游忽然道:“秦钩,我封你做大将军好不好?”
秦钩没有回答。
扶游又问:“那给你建一座将军府,好不好?”
这回秦钩一听这话,便猛地抬起头,惊道:“扶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啊?”扶游愣了一下。
噢,秦钩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住了。
扶游笑出声:“那就算了,你不要将军府,那就算了。”
他抱住秦钩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说笑道:“这是谁家的小狼啊?怎么这么不愿意离开家?对他好他还不喜欢,非要别人对他凶。”
扶游笑着道:“噢,原来是我家的小狼啊。”
秦钩重复他说的话:“是你家的小狗。”
秦钩太没有安全感,扶游便安慰他道:“我和兄长绝无可能。”
这下秦钩安心了。
*
扶游说自己和晏知绝无可能,不单是为了安慰秦钩。
其实后来,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这回扶游罢免了几个世家喉舌,世家深感威胁,颇有不满,给扶游上了点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