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坎吉拉现在还对那两个在将物资塞到了她家大篷车上后扭头就跑得没踪没影了的青年记忆深刻——尤其是那青年的那双眼睛。
对方藏着秘密,她不知道那秘密是什么,地母神隐约给了她一些似有若无的提示,她说不清,只能将那青年归为她在上一个轮回的亲人。
丈夫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他说:“或许在上一个轮回里面,我未曾见到过他的脸——但我知道我一定是爱他的。”
“我们在上个轮回的时候大概也是家人。”
坎吉拉拥抱丈夫。
“我爱你。”
——此时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两个人是谁,哪怕她已经不如当年那般年轻。
时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荒漠中的生活条件加深了这些蚀刻,宛如那些裹着沙砾的风吹过岩石、留下道道平行的刻痕。
她才三十岁出头一点,鬓角边却能看见一点星星的白色。
但是她的眼睛仍然敏锐。
“好多年了,说好了会回来看看的,怎么一直都没有来呢?”等人都已经坐回了高高的篝火边上后,她半真半假地埋怨着,从怀里掏出两条款式最经典的、要在卡卡瓦之日敬献给三重眼的地母神的轮回纽结,“当初教给你的编法,还记得吗?”
那毕竟是仅仅发生在“几天”之前的事情,砂金记得非常清楚,但是……记得清楚呢,它并不代表就有时间将他先前说是要自己编织的那两条纽结做完。
事实上,他一条都还没有编完。
从来都只有他去和下属绩效约谈的份,砂金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隐晦的自己被催了ddl的情况?
他心虚地眨了眨眼睛。
“过几天就是卡卡瓦之日了,我一直都有给你们留着,一人一条。”坎吉拉扭头帮着雾青将其中一条绕在手腕上扣好,她的手指比起八年前要粗糙了很多,指腹上的茧子硬硬的,像是一种名为岩皮饼的小饼干,但是她的动作很温柔,这条轮回纽结对于雾青来说有点儿长了,套在手腕上之后松松垮垮的,还好没有掉下去。
上头的绿松陨石用的是质量最好的那些,漂亮的青绿色在金丝的包围下像极了孔雀的尾翎在阳光下的模样。
另一边砂金已经给自己戴好了,他以前戴过,哪怕记得不那么清楚了,学了一遍纽结的编织之后也就算是重新学会。
旁边的中年妇人已经将蜥蜴肉烤完了,数量不算多,因为现在埃维金氏族也不算太穷,外加上茨冈尼亚正在逐渐被公司建设起来这句话并不是虚的——这里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城市,说是城市,其实更应该算是航空港的附带建筑群,不过,那里的物资确实比曾经来到交易点的商人更丰富一些。
所以现在蜥蜴肉反而不是埃维金人食谱当中最主要的肉类了,它口感确实不错,很嫩,但是太少了,而且需要更为细致的调味。
她给了雾青五串,原本应该金黄但是清亮的油滴里
面包裹着调味汁的颜色,因此显得有些混浊,香气很足,表皮仍然在滋滋滋地发出很美妙的响声,很烫。
她吃了一口。
蜥蜴肉的调味和八年前的一模一样,香料的配比仍然是以前的那个配比,烧烤的时间也还是那么的恰到好处,边边角角的地方有一些被火燎过,带出了一点颜色偏深的焦脆。
吃起来意外带着一点点薯片的口感。
“……埃斯特拉睡着了,本来应该让你们看看她的,她是个很漂亮很聪明的孩子,听说联合酋长国成立了,听说在今年结束之前首都就能够建好,到时候天上下来的黑衣人会带着老师在这里建起学校,我和波利斯的学识还是太差了点,我们想送埃斯特拉去上学……”
坎吉拉其实并不算是那种非常话多的人,但是分别的时间太长久,几年的光阴想要用三言两语概括下来,那就算是哑巴都做不到。
所以现在她还在慢慢地讲着埃维金氏族这几年来的事情,没有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来说。
砂金手上的蜥蜴肉烤串滴落了油脂,滚烫的油滴沿着烧烤的签子落在了他的手指上,他浑然未觉,还是雾青“呀”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手帕,在擦掉那粒油滴之后,皮肤上仍然留下了一点红色的痕迹。
然后她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砂金不确定在现实时间线中的这个时刻,母亲尚未怀上他,埃维金氏族也没有被“判处死刑”,和卡提卡人一起被放逐在荒野之中无法接触文明的秩序。
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茨冈尼亚联合酋长国就快要成立了,等酋长国成立之后,文明世界的光辉就要开始往这里投射了。
妈妈是不是也如同今天这样期待过,想要将姐姐送去学校。
那时候如果妈妈知道他也会出生,或许,也会想着将他送去学校——在更早一点的年纪,比如说六岁或者七岁,星际中其他孩子都在这个年龄上学,姐姐现在已经有一点偏大了。
他一下子恍惚得有点厉害,直到手帕的柔软贴着他的皮肤扫过去,对他来说还挺“轻微”的疼痛钻进他的大脑,然后他被握了一下手。
篝火不够明亮,他的头发也确实能够掩盖掉一些情绪,不知道前情的妈妈仍然在说着过去和未来,快到卡卡瓦之日了,她还在编织轮回纽结,她并未看到砂金那一刻的情绪波动。
他的手指被握着,不算用力,避开了被烫到的那一点,轻轻地挤压了一下,是个有点彰显存在感的动作。
这只手很快就要放开,但是他动作更快一点,手指贴着对方的掌心往下滑去,将姿势变成了十指交握的那种。
雾青朝着他这边看了一眼,倒是没有将手抽回去,而是任由他继续这么握着。
也……也不是很好意思用太大的动作抽手。
砂金换了只手拿着烤蜥蜴肉的签子,他自己倒是没吃,油脂含量相对比较高的木制签子横过来,递到雾青嘴边:“你爱吃?”
爱吃也不是要从别人那边抢的
意思吧……况且还是被喂。
真要给她吃的话完全可以松开她的手,毕竟一开始她就只是提供一点点小小的安慰而已,现在他又不需要这个……
……再说,朝着这边看过来的人那么多!
雾青的耳朵涨得滚烫。
就算是想要立人设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但是温度已经稍稍降低下来了一些的烤肉贴着她的嘴唇,那种独特的茨冈尼亚风味的香料混合着烤肉本身的汁水,贴着她的唇缝往她的口腔里头偷渡。
她咬住了蜥蜴肉,宣布自己抵抗失败。
坐在他们对面的一个抱着小鼓的,将头发弄得很短的女孩子当即拍起了鼓面,节奏很轻快很活泼,是一首恋爱的小曲,而且颇为轻喜剧,联觉信标翻译出来的歌词是:
诶呦我没眼看,诶呦我不想睬
对面那两个家伙亲亲爱爱
我又不想谈恋爱
看着俩人就想把我的小鼓啊
我的小鼓啊,往他们头上摔
……
雾青:“……”
一时间口中的烤肉变得让人吞咽也不是,咀嚼也不是。
而对面那个仍然在拍着鼓面,用略带沙哑但仍然很好听的声音唱着歌的姑娘对她挤眉弄眼。
这、这不好吧!
*
埃维金人其实很感激这两个人——八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倒也真的没有很长,甚至于砂金当时留下来的那些钱币里面还有一小部分没有花光的。
说是被当成纪念品留了下来也好,说是只是埃维金人花销比较节省也好,总之结果就这么放在了这边。
当时他们留下来的东西确实让埃维金人过上了更好的日子,那些物资支撑了氏族很长时间,钱币更是在之后让他们变得宽裕了不少,并且得以留下更多的、用于未来发展的钱财和资源。
但是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那层很神奇的护盾。
一开始,他们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在切菜的时候一不小心将刀刃压在了手指上,手指却没有留下,甚至连伤口、疼痛都没有。
再后来,是卡提卡人找上门来——他们毕竟在上次吃了亏,而且是很大的亏,部落里面最强大的几个人之一还被踩在地上,骨折了两条腿,第三条腿也差点不保。
这没有让他们对埃维金人生出恐惧的心理,而是让这群野蛮的剥皮刀愈发想要犯下嗜血的暴行。
埃维金人仓促地迎战了。
他们每一次都会迎战,因为只有让青年人挡住了卡提卡人的刀前,这样妇女和孩子就有更大的几率跑出去、活下去。
至于老人,荒漠这样的气候实在是不适合老人生存,埃维金氏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能够活到七十岁以上的人了。
但是这一次刀刃没能捅进他们的身体里,他们身体之外就像是有一层流动的薄膜,当刀子试图穿透衣服,宰割皮肤和血肉的时候,刀子顿住了。
卡提卡人当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于是他们愣住了,愣住的这一瞬间整个战场都发生了变化,埃维金青年们的确没有卡提卡人那么能打,但是这不表示他们在不会受伤也感觉不到疼痛之后仍然打不过这群剥皮刀。
这毕竟是只有一方存在着血条的战斗。
于是难得的,这是很久一来埃维金氏族头一次的正面胜利,也可以说,是他们从未有过的完全胜利。
那些躲起来的女人和孩子全都回到了大篷车里,他们用小刀尝试着触碰自己的手指,结果都一样,没有伤口更没有出血,也没有疼痛。
埃维金人信仰三重眼的地母神芬戈-比约斯,并且颇为虔诚,但这并不表示他们会将一切都视作是神明赐予的祝福。
应该是那个自称是曾经离开这里的埃维金人后代的青年和他的朋友留下的祝福,他们确实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上次他们便是那样轻易地击败了那些在他们看来简直和恶魔没有什么区别的卡提卡人。
埃维金人有仇必报,当然也会对每一点馈赠都认真记录下来,所以关于他们的故事就这样被每一年新出生的孩子当成睡前故事听。
而这一层祝福直到现在都没有失效,他们走在荒滩上的时候甚至可以不用去用棍子拍打那些成蓬成蓬的黄色枯草,让里面埋伏着的毒蛇游出来。
反正咬也咬不穿,甚至蛇要是太用力了可能会被崩掉牙齿,他们甚至还可以提着长蛇去集市上卖钱,这些沙漠中的蛇拥有非常厉害的毒液,挤出来再经过提纯能够卖出非常高的价格,一条蛇起码能够换回来两罐油。
雾青不太习惯……不太习惯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那些带着热忱带着感激的目光,这些视线让她下意识在脸上扯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随即又忍不住想:
要是这会儿手边有个投影仪,还能给她一个PPT就好了。
也就只有在阐述游戏策划案细节的时候,她能够在一群人面前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洋洋洒洒出口千言,就算被人质疑了也仍然自信地给出答案。
好歹被砂金握住的手在刚刚被松开了,因为从一旁传过来了用荒漠中某种球状硬质的植物种子外壳当碗装的豆汤。
和豆泥是差不多的做法,都是用茨冈尼亚当地的那种豆子在水中浸泡好,然后剥皮煮熟,加入各种调味料以及香料,只是不用将其搅打成泥状而已——只不过在这份浓汤里,额外加入了对于沙漠来说有些昂贵的红色酸味蔬菜、一些肉沫,还有一些清水,让它变得不那么浓稠。
最后,上头还被滴了一些香味很浓厚的油,以及带了一点点糖的奶油。
不过仍然,它可以用来配合面包或者烤饼吃。
这种碗圆溜溜的,只用一只手的话很容易翻车,热汤翻满全身的滋味不好受,毕竟护盾能够防护住疼痛,但是还没有到灼烧感的热是不妨的,以及,衣服也不可能获得不用洗的豁免权。
汤很热,从里面豆子的软硬程度来看,大概是在他们出现之后急匆匆地额外做了一份出
来的。
雾青捧着热汤有点儿惭愧:心想早知道的话其实可以对埃维金人们说她之前已经吃过了,也省得他们忙忙碌碌的又做了一份饭。
但是这碗汤也确实挺好吃的,里面放的肉沫数量也多,所以那种荤香也都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了汤汁和豆子里面,酸甜的味道就更不用说。
她有些悲哀地心想:她好像真的很容易被吃的硬控。
不知道砂金会不会做这个,现实中还有没有这种豆子……不,不对,在现实中请他给菜谱的行为简直就是伤口撒盐,要不还是等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去问坎吉拉好了,对方应该会给她菜谱,说不定,还会把怎样做出平替汤的办法说给她听。
“沙漠中的夜晚可是很冷的,喝了热汤能让身子暖和起来。”坎吉拉在雾青放下植物碗的同时放下了手里的钩针和丝线,“虽然我知道你们或许用不着热汤就能保持温暖,但是,喝它的时候总是很舒服的,对吧?波利斯的手艺很不错,我们一家都喜欢。”
的确,喝了热汤之后身体就是会变得非常放松,雾青感觉自己的骨骼方才缓慢地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
不过汤原来是波利斯的手艺吗?看来要菜谱的对象得换一换。
她朝着砂金那边偷偷看了一眼。
“所以,你们现在的进展怎么样啦?”坎吉拉的眼角已经多了一些皱纹,细细的,不怎么明显,不过在她笑起来的时候确实会比较明显地陷下去,“虽然说八年前的时候——”
砂金猛地咳嗽了两声,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两个人同时看向他,雾青抬手,用非常传统的仙舟方式拍他的背:“喝汤的时候也要小心,呛到气管里面去的话很不舒服的——现在好点了?”
砂金看起来还好,眼眶没红,感觉呛得应该不厉害。
他按下了她的手臂:“没事。”
毕竟也不是真的呛到。
随后,他自然而然地接过母亲先前被打断了的话头:“在一起了,今天下午才在琥珀王——就是存护星神的见证下注册了一张结婚证明,这次回到茨冈尼亚,目的之一是为了婚礼。”
虽然剧情是一起商议的,虽然落实也是经过了双方一致同意的,甚至于对埃维金人说明的活交给砂金来干也是她的意思,但是,当这话真的说出口的时候……
她怎么就不能拥有一个间歇性失聪的毛病,并且碰巧、恰好、准确地在此刻发作呢?
但是她仍然咬着自己的下唇,努力发出了一点声音:“还有……蜜月。”
比起一个人的输出,很明显,还是配合一下会稍微好一点。
坎吉拉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是吗?你们已经结婚了?哦——不,我并没有非常意外,八年的时间确实足够一切强烈的情感生长,不是吗?”
她说:“婚礼……是埃维金式样的婚礼吗?其实我们没有那么在意节日。”
没有资源的世界里,欢庆的日子总是没那么好过的,所以芬戈-比约
斯才会是一位不讲究祭祀的神明,所有要庆祝的日子,也就只有卡卡瓦之日这一天——极光在天空中亮起得最为明亮的那一天。
埃维金氏族没什么婚礼的习俗,但是……坎吉拉摸着下巴:“你们至少应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大篷车。”
这听起来多少有点……酷。
除了酷这个词之外,雾青是真的找不到第二个形容词。
但是大篷车是没有的,如果现做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就是——
“您觉得外面停着的那辆车怎么样?”砂金饶有兴趣地问,“如果是车而不是大篷车的话,会有什么影响吗?”
坎吉拉愣了一下,随后她蹙眉:“好像不影响,一定要在婚礼上唱的歌里面只说了像是车辙和车轮一样永远契合,没有说一定得是大篷车。”
他打了个响指:“那就不用准备了,那辆车多好看啊,而且内部也防沙。”
事实上,纳米技术做为一种早早就被博识学会攻克的技术,它在大约三四十个琥珀纪之前就已经被运用到了各种多功能空间内部。
看着是一辆车,但是在使用了内部空间延展科技以及纳米技术之后,看起来是ip联动蝙蝠车的玩意内部瞬间就能变出个星空泳池——抬头能够透过透明窗户看到天空的那种,只要水资源充足就能当成移动温泉来体验。
只不过,小尺度下的空间延展技术始终还是没能突破那百分之五十的增幅上限,所以内部空间多少还是有些逼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