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
刘季回家后告诉父母吕公意欲将女儿嫁给他的消息, 想让父母出面为他提亲。谁知父母听说吕公是谁后根本不信,只当他又跟往日一般吹牛说大话,连个眼神儿都没给他。
刘季气了个半死, 次日一大早就要去找萧何作证。
萧何听了他来意后却有些欲言又止:“我并非不愿给你作证,只是吕公昨日对你态度过于热情,完全不像是和你第一次见面。县令倒是说了, 吕公有一手相面的本事, 以往在砀郡也因此格外受人尊敬。但你扪心自问,你虽有几分小聪明,可这几份小聪明真值得吕公将自己才貌双全的女儿嫁给你?”
刘季皱紧了眉头:“我们昨日见到的那位吕姑娘总不是假的。”
萧何叹气:“正因为那吕姑娘不是假的, 我才格外忧心。昨日一见那吕姑娘,我便轻易看出对方必然常年看书,其腹中才华许是不在我之下。”
刘季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她学识比你都好?”
萧何坦诚道:“我家境到底比不得吕家,吕家仅仅是家中藏书就远远甩开了我。但我们楚国以前是什么样子你也清楚, 女子想要读书识字虽然不难,可要学到如我这般程度却必然受到了与家中兄弟一视同仁的培养。”
“这般培养出的女儿,说句不好听的, 就是嫁给咸阳那些贵族也都使得。”萧何看着刘邦,“你觉得自己有几分能耐,能与咸阳那些贵族相比?”
刘季哑然,他虽自信却不自负,清楚自己无论身家品貌,还是才学本事都远远不如贵族。
萧何见他动容, 还以为他终于放弃了与吕家联姻。
却不想, 刘季嘿嘿笑了起来:“那般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不知比曹寡妇的滋味好到了哪儿去, 不管那吕公在打什么主意, 老子将他女儿娶回家都得了好处, 至于他的谋算……”
刘季无赖道,“老子管他去死!”
萧何:“……”
他一贯知道刘季没皮没脸,却没想到他这么没皮没脸——
你都将人女儿娶了,竟然半点儿不思回报?
刘季并不觉得自己想法不对:既然想要算计,就要做好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后果不是?
刘季已是打定主意要将吕雉迎娶回家了。
萧何只得拉出另一个人:“那曹寡妇呢?她没名没分地跟了你这么久,还给你生了个儿子,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将吕家姑娘娶回家,他们母子两以后怎么办?若吕雉看他们不顺眼,要整治他们又如何?”
刘季半点儿不在意:“把人娶回家了再说呗,这么好的机会,老子可不想错过。”
见萧何满脸的不赞同,刘季笑了下,“美色还是其次,老子可眼馋吕家那些财货。吕公腆着脸求我娶他女儿,总不能不给一点儿好处吧?”
萧何无语了,只能在心里为吕家姑娘默哀——
可怜她遇到这么坑人的爹,也同情他遇到这么没皮没脸的丈夫。
但他是不愿再管这事儿了。
管了也没用。
相较于只有一面之缘的吕雉,萧何自然更在意自己的朋友。
见刘季铁了心要娶吕家姑娘,他便与县令告了假,陪着刘季回家为其作证。
谁知他们刚到吕家,就见曹参一脸惊慌地跑了过来:“刘季不好啦,你们前脚刚走吕家就派了人过来找县令,说是你还没到手的妻子跑了!”
刘季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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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雉性子温柔,平日在家就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无论是在父母眼中,还是兄弟姐妹心里,她一直都是所有兄弟姐妹中最温柔的一个,所以吕家从上到下完全没想过,也从来没人防备过吕雉可能逃婚这种事儿。
在吕公与吕媪大吵一架后,家中所有兄弟姐妹都被吓到了,全都龟缩在了自己的房间。
吕公觉得妻子头发长见识短,半点儿不懂他的想法,于是与吕媪吵架之后便直接去了书房,一直到晚膳的时候才溜溜达达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吕媪则被丈夫气得满肚子火,温柔劝慰了女儿几句后便直接回了房间休息,晚膳都没出来吃。
吕雉将每一个家人的反应都收入眼底,越发坚定了想要离开的决心。
当天晚上,她便支开丫鬟将钱财细软收拾妥当了——
吕家刚到沛县不久,她好行囊都不曾拆开,如今收拾起来倒是格外方便。
吕雉在家等了两日,终于在某日父亲吕公出门会客的时候,给唯一关心自己的母亲留了一封书信便悄悄带着行李跑出了家门。
之后直奔城门方向,没一会儿便排队离开了沛县。
因为在城门口时遇到的大部分人都往她的脸上瞟,吕雉意识到自己的容貌过于惹眼,担心会招来祸患,于是离开城门不久便到附近村子里偷了一些黑灰抹在了自己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肤上。
涂抹完皮肤,吕雉本来要走。
但视线落在身上丝绢做出来的衣服上,又停了下来:这件衣服的布料太好,与自己如今乌漆抹黑的形象似乎不太相衬。
吕雉看着身上最喜欢的衣服,犹豫许久,到底还是狠心抓了一把黑灰抹在了衣服上。
抹了第一下后,后续就变得容易多了。
于是很快,吕雉全身上下除了白惨惨的眼球外,便再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了。
她走到水池边看了眼如今的模样,爱美天性发作,吕雉忍不住冲着水面映照出来的自己厌恶地耸了耸鼻子。但观察片刻后,吕雉却愣是忍住了对自己如今模样的不喜,又胡乱将自己整齐柔亮的头发揉弄成了炸毛的鸡窝,衣服也上上下下扯得乱糟糟,因为黑灰,整个人都显得邋遢不堪。
吕雉探头看了眼水面,确定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即便是朝夕相处的母亲也不会认出来后,这才怀着激动与忐忑的心情走上了大路。
如今尚且年轻的吕雉经验不足,思虑并不周全。
所以她在离开沛县后便一路顺着记忆的方向朝着砀郡的方向走,完全没想过要躲藏一段时间以避开家里发现她失踪后派来追她的家丁与官兵的想法。
是以她当天离开没多久,便被吕家家丁与沛县县令派来寻找的士兵追上了。
但吕雉为避免自己容貌招来祸患而扮丑的举动,意外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那些家丁与士兵在追上吕雉的时候,只将她叫停下来拿出一张画像问她有没有看到“吕雉”,得到否定答案后,便直接忽视了她继续朝前追了过去。
就连吕雉在发现家丁后过于紧张的状态,也因这时百姓对官兵的畏惧而被忽略。
注视着一群人骑马离开,吕雉后知后觉地摸了把后背……
衣服全湿透了不说,手上的黑灰都被蹭掉了不少。
她咽了咽口水,四周看了一眼,赶紧往回跑到了之前路过的小村子,软语求了某位独居的老奶奶收留了几日,等到风声彻底过去,吕家派来找她的人也逐渐减少,吕雉才趁着天色刚亮留下一把钱就跑了。
为了以防万一,吕雉甚至放弃了前往砀郡的打算——
她担心父亲直接去砀郡抓人。
吕雉找人打听了一下,得知泗水郡的郡守虽然并非女子,郡丞却是从咸阳来的女子,其手下也有不少女性官吏。于是一番斟酌之后,她便直接朝着泗水郡郡城的方向走了过去。
也是她幸运,路上遇到一位夫人乘着马车经过,正好前往泗水郡,还好心同意让她搭顺风车。
到了城门口,发现她身上没有证明身份的照身帖,对方得知吕雉是逃婚后,问清楚了她的身份,便好心将她以丫鬟奴隶的身份带进了城,并主动找到府衙给她补了照身帖。
吕雉这才知道,这位夫人竟是泗水郡郡尉手下一名郡史,同样来自咸阳。
这都已经是她听说的,第几个来自咸阳的女性官吏了?
吕雉突然就对咸阳生出了无限的好奇与向往——
能养出这么多与楚国女子脾性完全不同的姑娘,那秦国那咸阳必然有着与楚国完全不同的风貌吧?
王芸伸手在吕雉面前晃了晃,笑道:“你不是想要当官为吏吗?还不拿着照身帖赶紧去报名?”
吕雉瞬间回神,不好意思地跑去了报名的地方。
王芸挺心疼这小姑娘,特意命人关注着她。
而她自己,自然是去找千里迢迢赶来的扶苏了。
王芸也是闹不懂了,之前在咸阳那么长的时间,天时地利都在,扶苏却不来找自己,怎么自己刚来泗水郡,他就跑了过来?这么远的路程,他就不嫌麻烦?
而且过去这么长时间,她早就冷静了,心里对自己与扶苏之间的关系也有了更深的认知——
他们之间会闹到这个地步,并非因为自己或是扶苏两人之间有谁不好,单纯只是因为彼此的思想与行事风格南辕北辙而已。这或许是因为扶苏从小就跟着楚国来的博士淳于越学习儒家典籍,所以行事方法都更偏向儒家中庸那套,也被儒家影响颇深。
而王芸呢,因为从小学习与接触到的都是法家,所以凡事只论对错,又因家中长辈都是军人,想法一向简单粗暴不愿吃亏。
他们生活在一起,即便不是这次,以后也必然会吵架。
想要和睦相处,两人势必有一人做出改变。
若是没有当官这条路,天长日久地磨合下去,势必会由身份地位性别方方面面都更弱势的王芸做出改变。
但如今,她有了其他出路,为什么还要为了扶苏改变?
明明思想更不合时宜的是扶苏,不是吗?
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但也不是没有好事儿——
王芸之前从路上捡来的吕雉小姑娘,一次就通过了考核,还被吴乐姐选中到了身边当属官。
吴乐姐那性子,啧……
王芸放心了,与吴乐、吕雉二人道别后,便再次回了自己驻扎的地方。
==·装订·==
这日上朝,嬴政突然想起了很早之前就已经提出的雕版印刷,于是在商量完正事儿后便转头看向了负责研究雕版印刷的王绾与李斯二人。
他心情有些不好:“距离谷丰侯提出雕版印刷也过去有几年了,之前寡人被战事牵绊住了注意力,一直没有多问,如今却不得不问上一句,那雕版印刷听着也不困难,你们难道一直不曾弄出成果?”
王绾与李斯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叫苦。
王绾作为主要负责人,不得不率先开口陈明情况——
他们折腾了这么久,其实并非没有半点儿收获。甚至就在前两个月,匠人们还做出了一个完美的雕版模板,他们实验后更是确定,那雕版印刷的效果与林阡之前所言一般无二,印刷成书的速度确实格外的快速迅捷。而且印刷出的书籍每一份都一模一样,效率比手抄高了不知道多少。
但他们在做出了第一个完美模板后清点浪费的木板成本,结果算出来总额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最关键的是,当第一个完美的模板做出来后,他们再做其他书籍的雕版模板,出错率仍旧居高不下,比生疏的第一次雕刻模板时熟练了一些,却并不能减少太多成本。
若想要回本儿,还想要将书籍的价格大幅降低的话,他们至少需要印刷十万册书籍才行。
但秦国如今的识字人数有没有十万,那都是个未知数呢。
他们也是没办法了,便干脆趁着嬴政询问抛出了问题,希望大家能群策群力,想出一个解决办法。
林阡听完却有些懵:要卖十万才能回本儿?
开玩笑的吧?
现代印刷几乎全部采用机器,雕版印刷几乎已经彻底退出舞台,她不见得清楚雕版印刷成本的具体数值。但是,即便是明清时期的读书人也不见得会将每一本书买回家吧?
而像是明清时期风靡的各种小说,就更不可能达到十万的销量了。
而且明清时期的书籍价格算不得多高——
不然不会出现那么多的读书人。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采用雕版印刷的印刷坊难道全都是在亏本儿做生意?
林阡下意识皱紧了眉头。
她看了眼面色阴沉的嬴政,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相国可曾带来样书?”
王绾看向林阡:“谷丰侯可有高见?”
“称不上高见,”林阡有些尴尬,“据我所知,雕版印刷在模板阶段虽然可能造成极大的成本消耗,但肯定不至于出现十万册销量才能回本这种状况……我猜想许是自己忽略了什么,所以才造成了这一结果,希望相国能给下官一个补救的机会。”
王绾连道不敢,而后立刻从袖口掏出了一卷书:“这便是我们印刷出来的第一册书,是在下与廷尉李斯合作收集并编撰而成的,一本名叫《韩非子》的法家书籍。”
林阡茫然地看着王绾手中那如画卷一般的卷轴:“这是……书?”
王绾瞬间从林阡的反应中察觉到了不对,他略带了几分小心询问:“难道谷丰侯印象中的书籍并非这般模样?”
他与李斯对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若果真如此,他们这两年岂不是在白用功?
林阡迟疑片刻,问道:“难道,你们将《韩非子》整本书,都印刷在了这……一卷书册当中?”
王绾:“……倒,倒也不是。”
林阡正要松口气,就听王绾开口:“因《韩非子》此书字数多达十万有余,所以我们特意将其分作了上中下三册。”
林阡哽住:“上中下?”
总共十万字的书籍,就算分成上中下三册书籍,一册也有三万字。
长达三万字的雕版模板,中间但凡雕刻的文字出了错、字体大小不一、不小心弄出了划痕,整个模板都只能废弃不用,出错率这么高,成本怎么可能不高?
王绾看着林阡,表情变得有些难看:“有、有什么不对吗?”
能有什么不对?哪儿哪儿都不对!
林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问道:“我能知道,您一开始为何会选择用这种卷轴的方式装订书籍吗?”
王绾疑惑:“以前都是这样这样装订的?”
林阡终于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叹了口气,解释道:“因为雕版容错率太低,所以在雕刻模板的时候,匠人就会尽量缩小雕版的篇幅以及上面可以承载的文字数量。人为减少文字数量后,雕版的容错率就大大提升了,而且即便某一块小的模板出了错,也不会影响到了其他模板的使用。”
王绾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林阡这话的意思,当即瞪大了眼睛。
林阡将书册拉……拉开一小半,而后按照自己印象中A5纸张的大小,伸手从中间比划了一条线出来:“一般将纸张裁剪成这种宽度就够了。这般大小的纸张一页也就可以记录几百个字而已,模板出错的概率低,大家看书也更方便。”
李斯皱眉:“但若裁剪成这般大小,岂不是无法用卷轴的方式装订?”
林阡点头:“有另外的方式。”
她意图和大家说清楚,无奈手边没有实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让大家明白。
嬴政坐在上方,看着林阡头顶那急得团团转的小人儿,以及她手边拿着一本四四方方、还在右侧写上了“韩非子”三个大字的……书籍?心里有了数。
他转头看向内侍:“去取几张废弃的纸张过来。”
如今咸阳城已经大范围地出现了一些纸张,各地官吏也都开始使用,嬴政手中自然也有不少。
不一会儿,内侍便拿来了一沓用过的废纸。
林阡看了嬴政一眼,抿了抿唇:“劳烦这位内侍帮忙将这些废纸裁剪为我方才比划那么大小,然后全部重叠在一起,再在其中一侧按照相同的间距打出一排孔。”
顿了顿,她补充,“若可以,请帮我找一根可以从孔洞中穿过的细绳。”
林阡说完要求,那内侍便立刻拿着纸张离开了大殿。
其他人面面相觑,将她之前所说的话都回想一遍后,心里隐隐已经有了些许灵感,但因为尚未看到实物,脑中影像仍旧模糊朦胧看不清楚,只能静等林阡示范。
好在时间不久,内侍便将裁剪并打了孔后的纸张拿到了大殿,同时还带来了一根细小的麻绳。
林阡接过道谢,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开始用麻绳在孔洞中来回穿梭。
不过片刻,她就按照古书的线装本方式将所有纸张固定到了一起,打了结后将线头藏在书中,直接递给内侍:“还请陛下预览。”
内侍接过线装本后,直接呈交给了嬴政。
嬴政面色已有了松缓,接过后深深地看了林阡一眼才抬手翻开了第一页:“确实比卷轴翻阅起来更方便,也更容易一手掌握,轻易不会滑落在地上。”
王绾瞬间激动起来:“陛下,可否将线装本交给微臣查阅一番?”
嬴政顿了下,伸手将线装本交给了内侍。
内侍接过转交给王绾。
王绾刚拿到手,后方的李斯便忍不住朝着王绾的方向探了探身子。
但此时的王绾已经全身心沉浸在了线装本上,他认真地回忆着林阡方才穿线的动作,顺着那些孔洞模拟着该如何装订其他书籍,以及有了这样的装订方式后,雕版印刷又是否真的可以降低成本,给大秦的书籍传播带来别样的生机。
等将线装本彻底弄明白后,他已彻底被打开了思路,进而联想到了不少其他的装订方式,只是认真思索后却都觉得不如线装更方便。
王绾有些惭愧:“之前是在下想当然了,应该在雕刻模板之前就找谷丰侯问清楚情况的,在发现雕刻模板出错率过高,其消耗的成本已经彻底超过了手抄而不适合推广书籍的时候,就应该及时止损,思考是否有什么地方被我疏忽了才是……”
林阡赶紧摆手:“是我疏忽了才对。还望相国不要怪罪我耽误了您这么多时间。”
王绾失笑:“与谷丰侯有什么关系?我既然负责此事,本就该在发现卷轴装成本过大的时候其他方式,而不是硬要在卷轴装这个方向上死磕。”
说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林阡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并不觉得这事儿错在王绾与李斯,一则因为他们本就习惯了竹简那种编书成卷的方式,一时间想不到也情有可原;二则确实是自己这个知道线装方式的人想当然了,没有在第一时间说清楚。
事实上,从古到今书籍的装订方式其实经过了好几代的演变。
从最开始竹编方式,到之后的卷轴装、经折装、蝴蝶装、包背装,一直到明清时期才终于发展出了线装方式。
但林阡已经习惯了线装本,之前也不曾刻意了解过其他装订方式,所以……
她觉得自己应该向王绾李斯二人道歉:若她一开始就将线装的方式告诉了王绾,也不至于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