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没办法去听从这一个声音。
手机里物业发来的照片还在发烫。
这样的事情,已经是第四次了。
*
车子冲破雨幕,驶到酒店下方的时候,小傅的视线已经因为脑子里尖锐剧烈的疼痛而变得很弱。
他用脑门擦了擦雾气蔼蔼的浴室玻璃,终于看清楚了那是明轻轻的车子,那黄色闪烁的灯光是明轻轻的车前灯。
他灰蓝色的眼眸顿时像是燃烧起了最后一把能燃烧的火焰一般,亮了起来。
明轻轻回来了!
小傅很想一如既往地冲到门口去迎接,但是他浑身都结了冰,只剩下脖子以上的部分能动。生命力和精神力像是沙漏里急速漏掉的细沙一样,肉眼可见地从他身体里消失。
神采从他身体里一点一点剥落。
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回光返照的苍白,只是由于浴室里充沛的水蒸气,让他显得没有那么憔悴。或者说,让人不易察觉他的异样。
他穿着浅蓝色的棉布睡衣,额前柔软&#303
40;黑发乖巧地盖在额头上,被水蒸气润透了,微微湿润。
如果不去看他那双与人类差别很大、漂亮到傲人的蓝色眼睛的话,他此时就只像是一个快要睡着了、又被叫醒,迷迷糊糊等待喜欢的人回家的正常的人类少年。
等待明轻轻上楼的时间无比的漫长。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小傅用尽最大的努力支撑自己的身体,虔诚热烈地等待。
终于,“滴”地一下,房卡刷开了酒店房间的门。
明轻轻的脚步声走进来。
她在玄关处换鞋。
小傅兴高采烈,下意识就想站起来——但是他的动作卡了下壳,他没能动弹一分一毫。他在浴室里发出声音:“轻!”
少年干净的嗓音毫不掩饰地透着欢天喜地。
明轻轻脚步顿了一下,将拎包扔在地上,朝着浴室这边走过来。
小傅的心脏砰砰直跳,脸上漾起大大的笑容。
明轻轻站在浴室门口看了他一眼,却没走近,一言不发,脸色苍白又冷。看他的眼神包含谴责与怒气。
小傅顿时愣住,不知所措地问:“怎,怎么了?你身上,湿了,换衣服,快。”
他想过去,但没办法挪动,只能干着急,又唤了声:“轻。”
“瞧你干的好事!”明轻轻怒道:“上一次我们是不是约好了?不要再滥用你的能力,不要伤害到我身边的人!这一次差点酿成大事故了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这难道又是恶作剧吗?怎么能制造出这种会死人的恶作剧?”
小傅懵道:“没,没。”
明轻轻恼火道:“我们车子前脚离开颁奖典礼的大厦,后脚广告牌就砸了下来,刚好砸中裴鸿卓的车子,你说和你没关系?”
小傅知道明轻轻为什么发火了,他脑子里嗡嗡响:“你没事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见明轻轻全身上下完好,小傅松了口气,然而明轻轻不信任地盯着他,他脸色发白,急忙辩解道:“不,不是,不是我。”
越急他越是说的磕磕绊绊:“我没有金鱼缸。”
他为了扼制精神力暴动,避免失控,在树林事件之后,就没进过电饭煲,现在也没进浴缸,而是任由身上结冰。
今晚他为了等明轻轻回来,一直努力让自己神智清楚,怎么会是他呢?
他不知道明轻轻在说什么,但是知道她一定误会了什么。
明轻轻心烦意乱:“什么金鱼缸不金鱼缸的?不是你那是因为什么?”
小傅像是无措的小海豹,湿漉漉的,他想过去,但他又动不了,他深蓝色的眼睛可怜又讨好,结结巴巴地道:“真的,真的,不是,我。轻轻,相信我。”
他脸上没有一点谎言的意思,反而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急切得快要掉眼泪。让明轻轻想起来小时候遇到过的小狗,跳进雨水里去努力把身上的泥土冲刷干净,生怕人不带它回家。
明轻轻盯着小傅焦灼的眼眸,实际上已经相信了一大半。
也许,就只是一场巧合呢。
尽管方才遇见了那么危险的事,
可明轻轻的情感上已经相信了小丧尸。
真是该死,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了,面对眼前的少年就总是很容易心软。怒火莫名塌了几层,变成了犹疑不定。
更何况今晚的质问没有任何的意义,至少要等明天医院里传来消息,看人有没有受伤再说。
而且——
明轻轻看了眼小傅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问:“你一晚上都坐在这里吗?晚饭吃了没?”
小傅委屈地摇了摇头。
明轻轻头疼不已,身体不由自主地走去客厅,将客房服务放在玄关处的食物拿去微波炉,给小丧尸热一下。
“谢谢轻轻。”小丧尸不知道为什么,仍待在浴室,没有跟出来。
他的声音从浴室里,穿过氤氲的水蒸气穿过来,低低的,沮丧而难过:“对不起,麻烦你了。但我真的,没——”
明轻轻站在微波炉前,有点不忍心,揉了揉眉心,道:“算了,太晚了,这个问题明天再谈。如果不是你,我给你道歉。”
顿了顿,她忍不住走到浴室门口:“下次记得好好吃饭。”
小傅听明轻轻的语气,好像没刚才那么生气了,眼巴巴地看着她,不敢说什么,忙不迭点头。
“那这个呢,是你干的吗?”明轻轻点开微信图片。
她并没有走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过来揉一揉小傅的脑袋,显然她还未从事故的惊惧中缓过来。
小傅垂着脑袋看着她离自己的距离,默默数了数地上的瓷砖格子,明晃晃的浴室灯光下,十三块,意识到这一点,他变得无比丧气。
他没有怪罪明轻轻怀疑自己,毕竟前几次他也的确制造出了很多对其他雄性不利的事情,他只是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他和明轻轻的距离。
明轻轻不像其他地球人那样对他满目恐惧与憎恶,她愿意养他,愿意收留他,她对他很好,很温柔,会微笑着吃他做的难以下咽的饭,还会抚摸他脑袋,让他不要害怕,说不会丢弃他,这让他一度以为他们很近很近。
可事实上,他们最近,也只能这么近了。
像是巨大的冰川飘在海上,即便快融化了,变成水,触及岸边,一寸一寸挪近,岸上的人也还是在岸上。
明轻轻心里终究是把他当做不同的物种。
就像是豢养一只杀伤力极大的无家可归的老虎,她会对老虎付出心力、会把老虎当做家人,但她到底不信任老虎会变成人。更不可能,对老虎拥有除了亲情以外的感情。
“是我,对不起。”小傅说道。
“对不起。”他看着明轻轻的眼睛,又道了一遍歉。
他想解释说自己生病的时候就会能力失控,但是又无从解释起,因为这样反而更加证明了他对于人类来说很危险。
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的空气再次降低了温度。
明轻轻看着他,十分沉默。
明轻轻在心底为小丧尸辩解,小丧尸应该不是故意的,造成小区被大面积破坏,应该是能力失控——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无比的危险。
毁坏殆尽的树林和鸟的尸体历历在目,如果当
时有人在那里,人也会成为一具尸体。而一旦发生那种最坏的情况,明轻轻作为小丧尸的饲养人,要负全责。
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与有可能死人的事情扯上关系。
无名的恐惧像海水一样淹没了明轻轻的胸口。
明轻轻想说些什么,想质问很多,但是看着小丧尸湿漉漉的眼睛,她又不忍心说什么,也问不出来。她脑子里一团浆糊,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太晚了,你先睡吧。”
很多年后,明轻轻每次回想起今晚,依然会后悔,在这一晚没有留在小丧尸身边。可是后悔无用,这一晚她冷得像冰,留刚成年的小王子孤独地死在了陌生的星球。
“你呢?”小傅瞅着她往外走,视线跟着她转。
他想追上去,但他动不了。
明轻轻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我饿了,去酒店三楼吃点夜宵。”
小傅听见她没拿房卡,大约是打算今晚另外开一间房。大约是恐惧和犹疑压上了她的心头,她打算换个地方静一下。
小傅看着她,仿佛看着很遥远的世界尽头,眼神哀伤得像是嶙峋的冰山即将撞上悬崖,粉身碎骨一般的孤单。
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明轻轻离开了。
玄关处的感应灯熄灭了下来。
“那么,你今晚回来吗?”
小傅的一句问落在了漆黑下来的夜里。无人回答。
*
这一晚,小傅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待了多久。
他将结了冰的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黑得无边无际的窗外,觉得地球真的是一个很冷的地方。没有第三百五十五号元素,也没有人欢迎自己,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孤零零的外来者,孤单到没有人可以说话。
除了明轻轻。
小傅努力去想一些快乐的事情,这样好让自己的意志维持清醒。
他想起那次和明轻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游,他们开车到海边——没有真正抵达,只是快接近海边,因为海边太多人,而他不能出现在地球人面前,明轻轻接过花,轻柔地对他笑。阳光落在她侧脸上,小傅心里痒痒的,一直犯呆。
他还想起明轻轻给他一张便利贴,让他许愿,说他许什么愿望她都会满足他。但原来他在明轻轻那里并没有那么重要,那一天她还是失约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对于小傅而言,最重要的是,那一晚得到了明轻轻的一个承诺,她说永远不会抛弃他。
他还想起再往前的事,他冒充蛋蛋,明轻轻一日三餐送炖好的牛肉下来,那是他在地球流浪那么久以后,吃过的最饱的饭,睡过的最温暖的夜晚。
……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个寒冷的冬天,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春天终于要来了,他的故事却要戛然而止了。
小傅一点也不后悔。
如果时间回到星舰撞上流星之前,他也是愿意流落到地球上,经历这么一遭的。
在意识彻底涣散之前,小傅用最后的力气,瞬移到了一座早已准备好&#3034
0;无人踪迹的荒山上。
他倒在地上。
地上很脏,大雨将泥土混成泥泞。
这一晚没有星星,只有倾轧下来的乌云。滂沱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和脸。
他闭上了眼睛。
他生机逐渐消失。
他变成了个没了生命体征的蛋,了无生机地被掩埋在了那里。
克拉弗林王子殿下的这一趟旅程,从头到尾,无人知晓,无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