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扬并没有察觉到金旭的反常, 喝了口水,问:“栗队他们还得审多久?”
金旭道:“难说,遇上这类难啃的, 审一通宵都有过。”
尚扬盼着栗杰那边能问出什么,但也知道这急不来, 审问是场严峻的攻防战,哪一方先着急, 哪一方就输了。
他说:“你要在这儿等是吗?我陪你吧, 忙是帮不上,可回去也是睡不着。”
这案子的侦破已经迎来了最后的拐点, 今晚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战。
“你在这儿, 就已经帮了我的大忙。”金旭那阵难以言说的情绪过去,眼睛望着窗外, 把刚才的话回想了一遍, 捕捉到了纷乱思绪中的刹那光亮,道,“假如我们猜测的都对……于涛才是杀人抛尸的主犯, 可是本该成为证据的凶器、面包车,都没留下他的指纹。”
尚扬道:“他应该事先就计划好了, 所以杀人和抛尸的全过程, 一直戴着手套。”
金旭道:“这未必需要周密计划, 有些人在犯罪上就是很有天赋。”
刚才隔着单向玻璃,于涛面对讯问经验丰富的刑警们时表现出的镇定, 已经让尚扬感到了不可思议。他确实有可能是金旭说的这种人。
尚扬道:“还有个地方,我觉得有点说不通。如果刘卫东只是个从犯, 他为什么会故意在摄像头前露脸呢?就算是为了让警方将来找到他, 然后再发挥演技把警方往沟里带。可是这么做, 是不是也太冒险了?根据你对他的描述,他又是个没胆子的人,他会做这种冒险的事吗?”
“他是没胆杀人,但他应该很有胆冒险。”金旭显然早就想过这个,对尚扬解释道,“他是一个重度赌徒,这种人会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侥幸心理,命都要赌没了,还是坚信下一把一定能全赢回来。做错事以后,正常人的心理是后悔,想办法补救,赌徒们不会,他们往往会继续错下去,连续犯错既能掩盖先前做错事的愧疚心理,同时还能用这次我一定能逆风翻盘的奇怪自信催眠自己。”
尚扬一想,说:“这种心理并不少见,不少人会这样。”
金旭道:“所以隐性赌徒是很多的,只是每个人的自控力有差异,面对的诱惑有大有小。刘卫东是典型的自控力极差,虚荣心又极强,这样的人沾上赌博,一般都很难再回到正路上。”
他又说回案情:“假设刘卫东真就只是从犯,他故意被摄像头拍到,除了赌一把的心理,我猜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于涛承诺分给他的钱足够多。只是去监控下露个脸,这钱挣得比骗孙丽娜还轻松。何况贾鹏飞横竖又不是他杀的,将来真被查到真相,他顶多把于涛供出来,没想到于涛可能当时就已经计划好,离开贾鹏飞家以后,第二个要杀的人就是他。”
“其实他也未必真的就被于涛杀了吧?”尚扬道,“也许他只是在哪儿躲着,不敢露面。”
金旭点头道:“活着当然更好,等找到还能用法律审判他。”
尚扬听他语气自如,又看他神色坦然,看来应当是真的已经把小时候那些事放下很久了。
这份豁达,和在职业道德上表现出的正直无
私,是一样难得的品质。
“不过我确实不太乐观,”金旭又道,“于涛要是真下出了这么一盘棋,还会让刘卫东活着?”
尚扬陷入沉默,他知道金旭说的是对的。
“于涛下午被我审,刚才被我师傅审,这两次里他的表情,以及说的话,都好像明明白白在说,”金旭挑眉,那张帅脸的痞气之中多了一点郁闷,道,“你们警察拿我没办法,我什么证据都没给你们留下。贼你妈。”
他最后说的是一句方言脏话,尚扬能听得懂,和国骂一个意思。
金旭说:“用语不规范,我自首了,领导轻点骂。”
尚扬:“……”
这么多年,他实际在一线工作的经验太少了,真正接触过的犯罪分子也寥落得可怜,纸上谈兵的那些所谓“公安经验”,也就拿来唬唬袁丁够用。他擅长的领域在公安队伍和治安管理的建设与研究。
拿来搞刑侦,一下子就显得卵用没有。
尚扬道:“很少听你说家乡话,还挺好听的。”
案件上提供不了帮助,说几句漂亮话,鼓励下一线干警,总归是没闲着吧。
而且关中方言自带的气质,和金旭本人确实也很契合,说的那句简短脏话,也真还是有点属于金旭独特的帅气感。
“接着刚才说吧,”尚扬道,“如果于涛真是一点破绽都没留下,栗队那边要是也审不出什么来,那我们岂不是真的拿他没办法了?”
金旭道:“也不是一点破绽都没有。”
他用手指指向白板,尚扬跟着看过去,他指的是凶器的照片,那把锄头。
尚扬疑惑地问:“它只能证明是刘卫东杀了人。”
“它是什么时候被放在贾鹏飞家里的,这就是个很大的破绽。”金旭个高腿长,一靠桌子就差不多是坐在桌边,他抱起手臂,一边思考一边说,“不会是于涛和刘卫东一起开着面包车回到贾家那天,刘卫东是不聪明,可也不是傻子,于涛还不至于当着他的面把沾血的凶器放回贾家。那么它被放回去,只能是那天之后的事。”
尚扬道:“你的意思是说,那天之后,于涛自己又去过一次贾鹏飞的家,为了放那把锄头?”
金旭道:“他被刘卫东带着去了一次,晚上还走过了出村的小路,过后再自己趁晚上去一次,也算轻车熟路。”
他停顿数秒,抬头,和尚扬一对视,同时知道,他们想到同一点。
周家庄,村子里多数人都姓周,包括因中风而偏瘫的周爱军,和开设食品加工厂的周老板。
下午时金旭来过这村子,去了周爱军家,还在食品厂抓到了于涛。
时近午夜十二点,周老板一家人都已经入睡,院门忽然被敲响。
周老板以为是村里邻居来找他喝酒打牌,户外冷,他裹了老婆的紫红色长款羽绒服出来开门,边开边骂骂咧咧:“大晚上的,谁啊!”
门一开,他哑了火,是下午见过的金警官,带着另一位他没见过的年轻公安。
“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你。”金警官开门见山地直奔目标,说,“你司机于涛,平时都帮你开哪辆车?车在哪儿?”
于涛当司机,替周老板开的是一辆国产SUV。
他不是本村人,离得有点远,平时就住在加工厂,车一般就停在加工厂院子里。
周老板前面带路,金旭和尚扬后面跟着,三人一路朝加工厂走去。
“他下午被你们带走以后,这车也没人动过,”周老板从出门到现在,第一百零八次撇清关系,“不管他犯了什么事,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金旭道:“你先想想怎么应付税务吧?”
他指的是周老板为了减免税款而虚假雇佣残疾人。
周老板道:“好多企业这么干的,我们做点小生意不容易。跟周爱军签的合同也就到年底,我保证明年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金旭冷笑道:“你这一年省下来几万块,才分他两千,这合适吗?”
周老板悟了,道:“明白,明白。”
这寥寥几句,也让尚扬明白了个大概,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