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遍担忧地看了季雪庭一眼,用嘴型道了一句无声的:要认错你就赶紧认错,你别犟。
说完便弓着身,反推着离开了小院。
“这孩子,真是的,弄得我好像能把你吃了。”
看着金乾多的身影消失在小院门外,子虚老人叹了一口气,苦笑起来。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
季雪庭没有接话头,而是迟疑地将自己心中疑问说了出来,奈何没有说完,子虚老人便打断了他的话。
“哦,我前些日子心有所感,刚好便推算到了此处。”
子虚老人打了个哈哈,微笑着说道。
一边
说话,他一边用老农般的目光,自上而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季雪庭。也不知道他究竟看出来什么,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缓缓堆出了一丝怜惜。
“唉,我便知道你一旦飞升,恐怕又会遇到那段冤孽,你与那位仙君前情未清,如今再续前缘,也不过是徒增怨念而已。先前我见你修行无情道,还以为你能躲过这一劫,没曾想该来的总归是来,躲不掉的自然也躲不掉。”
仿佛没有察觉到季雪庭这一刻愈发浓重的惊疑,子虚老人叹息着又道。
其实早在多年之前,子虚老人便总是这般神神叨叨的模样。
可如今他一开口便点出了季雪庭在探查虚无之海之事,早已显示出自己的神通。如今再听到他说起自己与天衢之间的那点儿破事,季雪庭心头不由微微一沉。
“师父,我与天衢之事实在不值一提。您既然已经探查出虚无之海之事,自然也应该知道虚无之海关乎着此方世界的安危存亡。若是你真的知道虚无之海究竟在何处,还望师父告知于我!”
“不急,不急。”
子虚老人抬了抬手,笑道。
季雪庭目光一凛,发现随着子虚老人的抬手,一道他从未见过的严密禁制就这般徐徐展开。截云山原本明亮晴朗的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不,应该说,子虚老人的一道禁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这座小小院落与外界完全隔离出来。
季雪庭面色不该,暗地里却运行仙法暗自算了一算,发现随着禁制的完善,自己与子虚老人,乃至于整座院落竟然都已经不在五行六道之内。
即便知道子虚老人这般操作是为了接下来两人对话不会被人以任何手法窥探,可季雪庭心中却愈发沉重,他五路人伦和也不愿对子虚老人有任何怀疑,可经历了之前诸多事情之后,再看子虚老人,便是再不愿意,季雪庭的疑心依旧越来越重。
子虚老人露了这一手之后也没有理会季雪庭如今复杂心绪,他看了看天,然后便躬身弯腰,把自己之前没有浇完水的小白菜重新浇了一遍,然后才打了一个响指。
破落的小院之中就这么出现了一桌两椅,普普通通的竹桌上摆着粗糙茶水,子虚老人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大口大口喝了半缸子粗茶水,这才从粗瓷碗后面,定定地望了季雪庭一眼。
“雪庭啊,怎么不坐?总不能是嫌弃为师如今准备的茶水不好喝了吧哈哈?”
他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季雪庭在原地站了一瞬,随后也面无表情地坐在了子虚老人对面。
子虚老人的指节有规律地敲起了桌面。
“我知道你着急,但是有些事情,时间未到,我实在不能告诉你。”老人慈祥地看着季雪庭,目光温柔悲悯,“如今这不是个好世道,可有时候事情便是这样,你越是想要拨乱反正,时机未到,妄自行动,这世道就越是要坏下去。”
季雪庭眼中闪过一缕微光。
子虚老人此时又道:“况且,等时间到了,你如今想问的那些事情啊,便是不用我这老头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你也会明白。当然啦,你想知道虚无之海那事倒是没什么要紧,我跟你说就是了……”
接下来子虚老人便同季雪庭细细说了一通。
只不过说完虚无之海相关之事,季雪庭再提其他,子虚老人就只是不停绕圈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多透露一些了。当然,季雪庭也没有追问太多,他此时已经心中隐隐有所察觉。
他看着子虚老人忽然又问:“我此番下凡,能待的时间不多,应当就要回去了。但我还是有一事困惑,只求师父替我解惑——你当初救我,真的只是随意为之的吗?你随手在河边捡了一块石头,便是金母补天所留下来的五彩石。而这块五彩石偏偏又与大虚封印相关。师父
,我只求你不要在这件事情上瞒我,你之所以救我,到底是不是刻意为之?”
这话问得大胆直率,子虚老人却只是看着季雪庭,无奈道:“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想救,那绝非刻意为之,是天意如此。”
他抬起手,枯瘦,微微凉的手指,抵住季雪庭的额头。
“今日之因是他日之果,这世界上所有事情,无非因果两字而生。”子虚老人手指向下,又在季雪庭的胸口点了点,“你修行无情道便是天意,如今你的无情道有所松动,该让金乾多那孩子担心了,不过……”
子虚老人沉吟片刻,忽而笑道,“不过,便是无情道松动也是好事,你早日将最后一点同天衢仙君的冤孽还完,便也能得到解脱。到时候,你自然可得圆满。”
圆满?冤孽?
季雪庭不明白,为何这次下凡,子虚老人在那关系着无数阴谋诡计世界安危的虚无之海上显得坦荡利落,没有丝毫隐瞒,可一说到季雪庭与天衢之间的牵扯,便总是这般絮絮叨叨,不尽不实。
而且,若是季雪庭猜得没错的话,子虚老人似乎是在提点自己什么?
季雪庭暗自思忖一番,还是觉得满脑子浆糊。他抬起头,还想再问,然而抬眼一看,眼前哪里还有子虚老人的影子?
竹桌一侧,粗茶尚有余温,可子虚老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师父……”
季雪庭原地站定,并未再追。
打听到了虚无之海的消息,又见子虚老人刻意回避,季雪庭自然也无需在凡间多呆。
与师兄告别一番之后,季雪庭便匆匆驾云离去。
眼看着白衣仙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边,截云山仗剑仰头看着碧空,忍不住神色郁郁。
“你这孩子,若是改不了这心思多的毛病,修行上还有得苦头吃呢。”
他的身后传来了本应消失不见的子虚老人的声音。
金乾多身形一震,回过头来,看向了自己的师父,神色淡淡,并未对子虚老人去而复返表现出一丝惊奇。
他惨淡一笑,苦涩道:“雪庭是我师弟,我怎么可能不关心,不爱护他,只是一想到……”
他没有把话说完,喉头忽然一窒,竟然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子虚老人担着之前的那一桶水,慢慢地沿着白菜地沿路浇水浇了下去。
在那一桶清水的浇灌之下,地上的菜苗自幼苗而生,变得郁郁葱葱,然后又飞速变得叶黄枯萎,化为了一滩烂泥。
这般景象,周而复始,源源不断。
“小师弟的无情道修成之后,真的便可拯救苍生吗?”看着师傅水瓢之下的白菜,金乾多迷茫地自言自语问道。
而子虚老人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错了,我都同你说了多少次了,从来都不是你师弟修成无情道后拯救苍生,而是等他修成无情道的那一刻,便是苍生得救之时。”
说完,子虚老人也抬起头来,往天上看了一眼,神色淡淡。
“可是,他的无情道早已松动。那天衢的身份不凡,与他纠缠在一起,万一,万一雪庭的无情道破了,这世间一切都将化为大虚。”
金乾多不安地嘀咕道。
“……就看他如何取舍了,若是他修不成无情道也不错,这场缘劫,也能了结罢了。”
子虚老人面无表情,平静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