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过你,那孩子表里如一,不会与你争。”
淮安侯背负着手,盯着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子,神色沉肃:“斗花宴回来,我罚你在祠堂跪了一夜,你仍不觉得自己错了。现在如何,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钟思渡抿紧了唇,还是没有说话。
淮安侯看他不语,猝不及防丢出个惊雷:“你觉得爹当真不知,是谁在京城传出的流言吗?”
钟思渡垂着眼睫抖了一下,平静地抬起头,与淮安侯对上视线。
父子俩人对视良久,淮安侯沉沉地吐出口气:“回答。”
良久,他才听到钟思渡略微低哑的声音:“没有下次。”
淮安侯略微颔首,望了眼钟宴笙离开的
() 方向:“往后便好好做一个好兄长。”
做一个好兄长?
往后就把钟宴笙当做他的……弟弟吗?
钟思渡垂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蜷,想起饭桌上钟宴笙叫自己哥哥时的样子,片晌,点了下头。
经过昨日那一遭后,钟宴笙更不乐意出门了,生怕一出门就会撞上萧弄。
但是待在春芜院的日子,也不如往日悠哉了。
往日钟宴笙待在春芜院,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喝喝茶吃吃点心,躺在花荫下的秋千床上看看闲书,有兴致就看看那些正经的书,作一幅画,十分舒心。
但现在他的闲书都被淮安侯收走了,每日还要被钟思渡叫去书房一起读书。
而且钟思渡还来得越来越早了,从巳时变成了辰时——大概又是淮安侯的吩咐。
连续三日起早念书,钟宴笙逐渐变成了小苦瓜,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越来越蔫,终于忍不住跟钟思渡打商量:“要不,你明日就别过来了吧?”
钟思渡对上他闪烁着期待的眼睛,停顿了一下:“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本来就不想来的吗,我都给你台阶了。
钟宴笙委屈又崩溃,语气很诚恳:“我也不想你为难嘛。”
他的语气越诚恳,越是体贴,钟思渡心里的火大越大,和他对视几瞬,翻了页书,语气生硬:“不为难。”
钟宴笙呆了两瞬,吞声饮泣:“……”
他都不知道,原来真世子,这么听淮安侯话的吗。
钟思渡是不为难,但钟宴笙快为难死了。
云成负责照顾钟宴笙的日常起居,知道钟宴笙有点小小的起床气,眼睁睁看着连续几日的早起,快让脾气很好的小少爷变暴躁了。
在被迫勤奋起来的水深火热之中,萧闻澜又出现了。
六月将近,京城越来越热,午后的日头尤为热辣,就算待在书房里,还是闷闷的,钟宴笙看着书正昏昏欲睡,云成突然钻进书房里,来通报了一声:“少爷!萧闻澜二公子来侯府了,想见您一面。”
上次在长柳别院过后,钟宴笙就不是很信任萧闻澜了。
但在早起了好几日后,萧闻澜的横空出世,简直宛如救星登场。
钟宴笙噌地站起来,双眼亮晶晶地望向钟思渡:“萧二公子来找我,我今日就不读书啦。”
又是萧闻澜。
上次在景华园,钟宴笙也是一直跟萧闻澜待在一处,说说笑笑了半日,目光都没有往他这边侧一下。
想起初次见面时,钟宴笙小心翼翼藏在袖口下的红痕,钟思渡惯来温润的笑意逐渐消失,脸色淡了下来:“你想和他出去?”
钟宴笙没太懂他怎么就不高兴了,但习惯了定王殿下阴晴不定变换脸色的本事,这点程度还不足为惧,他接过云成递过来的帷帽,动作流畅地戴上,步伐像只扑腾着翅膀的小雀儿,轻盈地飞出书房:“我走啦!”
徒留一段浅
淡的芬芳兰香,在空气中逐渐淡去。
钟思渡站在原地,看钟宴笙兴冲冲离开的背影,唇角抿得平直。
他不想让钟宴笙去见萧闻澜,但他陡然意识到,他似乎没有立场让钟宴笙留下来。
萧闻澜背着手,在见客的前厅候了会儿。
钟宴笙出来的时候,和之前一样,戴着帷帽,身上浮着层甜腻俗气的香粉气——本来钟宴笙是不打算用这个呛人的香粉的,呛别人也呛自己,但思考了下后,鉴于萧闻澜实在不靠谱,还是往身上又扑了两层。
所以甫一见面,萧闻澜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股恐怖至极的香粉气就钻到了鼻腔里,禁不住先打了两个喷嚏,带着浓重鼻音哼哼唧唧,十分委婉:“钟小公子……要不,我送你几个香囊吧?”
钟宴笙眨眨眼:“可是我挺喜欢这个味道的。”
萧闻澜肃然起敬。
堂兄还说他品味差,钟小公子的这个品味岂不更离谱?
想到堂兄,又想到出来前萧弄的吩咐,萧闻澜揉揉鼻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把钟宴笙成功约出去,试探着开口:“钟小公子,要不要跟我出去耍耍?”
钟宴笙是很喜欢待在家里不挪窝的,但早起看了好几日圣贤书,看得头都大了,闻言答得十分迅速:“好!”
嗯?这么轻易?
萧闻澜本来还准备了好几个说法,见钟宴笙答应得顺利,愣了一下,惊喜万分:“好好,马车就在侯府外头!”
就算不是堂兄的命令,他也喜欢跟好看的人玩嘛。
跟着萧闻澜坐上马车时,钟宴笙欣慰地舒了口气。
总算是能逃过一日了。
马车稳稳当当行了好一会儿,钟宴笙从逃离的兴奋里抽出神来,想起来问:“对啦,萧二公子,我们这是去哪儿?”
萧闻澜见他问了,嘿嘿笑:“去我堂兄府上。”
“……”
钟宴笙扒开马车帘子想跳马车的时候已经晚了。
京城王公贵族几乎都住在这一片,淮安侯府离定王府也没那么远,萧闻澜又提前吩咐了车夫快一点,钟宴笙掀开帘子,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定王府。
当年定王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太祖赏赐下的府邸比其他亲王的更大,来往之人,无一不注目,钟宴笙虽然没进去过,但回京之时,也路过过定王府。
钟宴笙沉默地放下帘子:“萧二公子,解释一下。”
萧闻澜用扇子挠挠背,腆着脸道:“那日咱们擅闯了别院,我记起你说过要来赔罪,就想找你一道来我堂兄这儿,一起赔个罪嘛,我自己不敢来……待会儿我们一起赔罪,赔完罪就走,骗你我是狗东西!”
萧弄派人带给他的原话是“带上钟小世子一道来免罚”。
钟宴笙神色不善地盯着萧闻澜脑袋看了会儿。
他这次是真的想拧萧闻澜脑袋了。
但是都到定王府大门口了,也不可能现在跑。
钟宴笙只能庆幸他
看透了萧闻澜不靠谱的本质,提前做了点小小的准备。
马车停在定王府大门口,钟宴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唾沫。
若是萧弄清楚他的身份了,不会这么久没动静的。
应当不会一去不回吧?
他犹犹豫豫地下了马车,萧闻澜比他还怂,人高马大的一大只,缩在身量纤瘦的钟宴笙背后,两指戳戳他:“钟、钟小公子,你先敲门吧!”
钟宴笙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扣了扣门环,大门随即打开,后面露出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早就猜到了他们会来,往后一让:“请。”
背后的萧闻澜又在戳他:“钟小公子,你先你先。”
钟宴笙好想打他。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定王府,刚一进去,还没看清周遭,迎面就扑来道黑影。
钟宴笙吓了一跳,来不及闪躲,就被那道黑影扑得坐到了地上,灼热的兽息扑过来,发出兴奋的嘶吼声,蓬松的长尾巴摇个不停。
钟宴笙傻了几瞬,呆呆叫:“踏雪?”
是萧弄养在长柳别院那只艾叶豹,不知怎么竟然转移回了定王府。
听到钟宴笙叫自己的名字,大猫好像格外开心,灰蓝色的兽瞳眯成一线,硕大的毛绒脑袋直往钟宴笙单薄的怀里拱。
艾叶豹的皮毛厚重柔软,跟张沉重的大毯子似的,钟宴笙被它压得快喘不过气,软绵绵地推了它几下:“你、你先起来。”
踏雪好像又听不懂人话了,寻觅着去嗅钟宴笙的脖子,灰蓝色的眼睛里一片兴奋,蠢蠢欲动地想舔钟宴笙。
钟宴笙都快想哭了,耳边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冷淡声音:“滚回来。”
踏雪欢快摇着的尾巴一僵,缓缓收回爪子,耷拉着耳朵退回去。
钟宴笙心里跟着一突,死命低着脑袋,目光悄悄往后瞥,后面却没萧闻澜的踪影。
萧闻澜呢?
不是说好了一起赔罪吗?
怎么就剩他了?
心慌之中,散漫的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一只手从帷帽压低的视线中递了过来。
钟宴笙吓得一缩,但那只手却不是朝着他的帷帽来的,而是抬起来他的左腿,低沉的嗓音落入耳中,听得他耳根一麻:“脚崴了?”
钟宴笙紧张得小腿发僵,嘴唇张了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已、已经好了。”
那只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放下他时擦过他的小腿,登时将钟宴笙弄得浑身一僵。
旋即右手被轻轻抬起来。
萧弄跟检查什么贵重物品般,拇指在他掌心里扫过,细细的痒:“烫伤的手?”
“……已经好了。”
那只手不紧不慢的,松开他的手,越过帷帽,探了进来。
一瞬间,钟宴笙的呼吸都停止了。
但那只手并没有掀开帷帽,而是托在他的下颌上,将他垂得很低的脑袋微微抬起来了一些。
隔着帷帽的白纱,钟宴笙与那双含着若有似无笑意的深蓝色眼眸对上。
发、发现他了吗?
“风寒呢?”
胸腔中的心脏跳得极快,耳边一片鼓噪,钟宴笙无意识吞咽了一下,细微的动静擦过萧弄的指尖,一片细腻温热。
钟宴笙的嗓音细若蚊呐:“……也好了。”
“嗯。”萧弄仿佛赞赏一般,懒倦的嗓音里带着丝不分明的笑意,“虽然钟小世子多灾多难,不过看来本王的药很有效。”
钟宴笙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萦绕不散。
萧闻澜,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