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非桐将眼睫微垂, 遮住自己的目光,又拿起酒壶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缓缓饮着。
冰凉的酒水顺着喉管流下, 浸入肺腑, 浇熄了满腔的烦躁。
景非桐定了定神, 说道:“这么说吧, 你们气宗重视的是技术,对于剑气的操控、招式的把握已至巅毫,但心宗讲究由心由情。杂念丛生剑应该更极端一点,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做到直面自己的情绪,整套剑法就圆融了。”
舒令嘉道:“自己在想什么,有时候恐怕自己也未必懂得,如果真的能够直面所有, 那么还能控制得住吗?”
景非桐笑了:“难说, 起码我做不到,所以说真的很极端, 当初也受到许多人诟病。”
舒令嘉歪头看了看他, 说道:“这么诚实,我要怀疑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说完之后, 顺手把杯子往景非桐面前一推,说道:“来, 倒酒!”
景非桐言听计从, 拿起酒壶来给他倒了个杯底, 剩下的则都回手倒在了自己的杯子里。
他支起手来, 压腕同舒令嘉碰了碰杯, 姿势优雅天成:“明天比过了剑庆功时,我再跟你好好喝。今天时候不早了,干了这些,去休息吧。”
舒令嘉笑了,道:“行,那我酝酿一下,带着对姜桡的恨去睡一觉。”
景非桐笑而不语。
舒令嘉看着他放下酒杯离去的背影,身姿修长而挺拔,广袖长衫在风里微晃,暗夜铺展开巨大的黑幕,景非桐便逐渐走入了漫天的细雪飞花中,这一幕恍然如梦。
舒令嘉脑海中一时影像纷呈,他想起那一夜在段府之中,站在星光下摇扇的翩翩公子;水面上带着斗笠在船上悠然横笛的身影;心魔过后那双死寂而又悲凉的眼睛;前几天的夜晚,向着自己匆匆跑过来的,遮住了风雪的青年……
他眼中的柔情,唇畔的微笑。
好像是景非桐,又好像很陌生,各种影像交杂重叠,又似乎隐隐有些从未见过的陌生场面,却叫人看不分明。
舒令嘉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杯,低声道:“我这是喝醉了吗?”
他将杯子掷开,撑着额头静坐了片刻,而后,变成白色的小狐狸,出现在了原地的石凳上。
小狐狸晕头晃脑地转了两个圈,才从石凳上跳下来,将脸在旁边的花梢上蹭了蹭,花上凝了霜的露水冰冰凉凉的,让他的酒意很快就下去了。
舒令嘉抖了抖身上的湿毛,跑去找景非桐。
毕竟休息再多也没有蹭一蹭大反派来的管用。
舒令嘉来的太快,景非桐也是刚回房不久,他正倚在床头翻着一本剑经,旁边的窗户便砰一下打开了,差点拍在他脸上。
景非桐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淡定地将书举起来,在脸前一挡,另一只手熟练地伸出去一接,小狐狸就从窗台上跳到了他的手心里,晃了晃尾巴。
景非桐没想到刚见过面,舒令嘉便这么快就过来了,又有些惊喜,笑着说:“哟,你怎么又来啦?”
舒令嘉站在景非桐的手心里,仰头看着他。
今夜那种微妙的情愫,总让他觉得景非桐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舒令嘉想要再看仔细些,可是眼下也不太好下手。
他蹲坐下来,在景非桐的手心里琢磨了片刻,转身跳到了床上,伸爪在景非桐的枕边按出一个小窝,往上面一躺,背对着景非桐便不动了。
景非桐戳了舒令嘉的后背一下,舒令嘉又抬起身子,咬着被角往自己身上盖了一点,闭上眼睛。
他用肢体语言表示,我不想干什么,就过来睡会觉,别烦。
在别人的床上还躺的这么理所当然霸道无比的,天底下也就这么一只狐狸了。
景非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突地一笑,说道:“好罢,那就睡觉,正好我也乏了。”
他顺了顺舒令嘉的毛,将手中的书放下,冲旁边轻轻一弹指,就把床头的琉璃灯熄了,自己也在床的外侧躺了下来,闭目假寐。
见景非桐不看书了,舒令嘉这才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借月光悄悄看着景非桐的脸。
仔细端详了一会,他将爪子按在景非桐的眉心处。
景非桐向来顺着他,此时也没有反抗,任由舒令嘉的小爪子滑过鼻梁,蹭了下嘴唇,又描出下巴的轮廓。
他相貌生的极俊,是英气与精致的结合,舒令嘉平时也看的惯了,这时自己上手摸一摸,手感比视觉的感受还要直观。
就好像以前真的曾经摸过很多遍似的,而且……还要一直向下。
他仗着是狐狸而为所欲为,顺从心意,绒毛蹭过景非桐修长的脖颈,爪子一直落在他的领口上,扒拉了一下景非桐的衣服。
景非桐:“……”
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抓住舒令嘉的爪子,转头看他。
舒令嘉无辜地回视。
他只是一只狐狸啊,景非桐又是个大男人,就扒拉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他总觉得自己就是知道,景非桐的领子下面有个什么痕迹,眼看只差一步就可以验证了,上面摸了那么多,总不能功亏一篑。
景非桐将舒令嘉的爪子从自己衣领上拿下来,按在床上,把被角往他身上一搭,看着舒令嘉道:“别闹。你要干什么呀?”
舒令嘉蹲坐在景非桐的肩膀边,尾巴在被子里面一扫一扫的,只是盯着他。
景非桐松开手,他就立刻把被子从身上甩掉,抬起爪,再按到对方领子上。
又不可能把他的衣服都脱了,就看一下还不行!他就不信景非桐从小到大没光过膀子。
景非桐把舒令嘉的爪子拿下来,只要一松手,舒令嘉便搭上去,来来回回拉扯了几下之后,景非桐终于失笑。
他把身体往后一仰,躺回到床上,说道:“好啦,随你还不行么。”
舒令嘉满意了,拍拍景非桐的肩膀,在他领子上扒拉了一下,往里面看了一眼。
他见到景非桐的锁骨上果然有一块飞鸟般的印记,颜色不是很深,应该是胎记,只是因为皮肤白,才能看出来。
——他的感觉是正确的,天底下应该没有这样&#3034
0;巧合。
舒令嘉心头突地一跳。
跟着何子濯上山之前的事情他确实是想不起来了,只对父母有些隐约的印象,但舒令嘉一直没有特别在意,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当时还没有化形,记忆不清晰也是正常的。
但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
他又想起来之前听人提到过的,南泽山山顶秘洞中的瀑布后面,有一块光滑如镜的玉璧,人站在玉璧面前,如果有缘,便可以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缘人,但有太多的答案等待揭晓,此行实在是势在必得。
舒令嘉将景非桐的领子翻了回去,踩了几脚,把上面的皱痕踩平,也没心思继续在这里装睡,甩了甩尾巴跳窗走了。
景非桐坐起身来,看着那道白色的小影子消失在夜色中,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锁骨,若有所思。
*
第二日,试剑大会的最后一场,日光明亮,天朗气清,气氛安静异常。
以往开场之前,对手双方上了台子,怎么都得有同门亲友喊上几句打气鼓劲,可是到了这最后一场,眼看头名就要在姜桡和舒令嘉之间产生了,整个场上竟然鸦雀无声,气氛竟然有点肃杀。
对于凌霄派弟子们来说,按照立场应该是跟姜桡站在一边,但按照情感,他们又不希望舒令嘉输,因而纷纷沉默,其他人就更加不好乱嚷嚷了。
姜桡看着在自己对面站定的舒令嘉,不由把手放到腰侧。
只有握紧了剑柄,才能让他感觉到几丝安心,同时,心中一片冷然。
这仿佛是他第一次敢这样直视舒令嘉。
其实姜桡一直在怕他,不是因为拿走了舒令嘉的东西而感到心虚,而是无论何时,他与舒令嘉站在一起,都有一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
他也经历过痛苦,经历过挣扎,这世上人人都在争,想让自己过得好,从来都不是错误。任何的东西本来就是能者得之,命格也一样,守不住只能说他没用。
只是舒令嘉的存在,不断在提醒姜桡,这一切原本都不是他的,即便是得到了掌声、善意与欣赏,荣耀也从不属于那层画皮下真正的姜桡。
能够有资格跟对方面对面地站在这里,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一次,他必须要赢,赢给这些人看,谁是最终的胜利者,那些东西,才真正属于谁!
相比姜桡的紧张和神经质,舒令嘉的姿态则要稍微放松一些,他目光淡淡地打量对方,然后不得不承认,景非桐说得对,他确实非常非常的憎恶姜桡。
这个将他生活搅得一团糟的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