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一过。
秋闱也不剩多时了。
狄家书房中,狄松实皱着眉头看从云州的来信,听到门外有人通报。
他将手中的信放下,让人进来。
见到是狄昭进来,他面容一松,心情颇好,但在听到狄昭跟他打听稽查寺的案子时,那根被狄明挑起来的弦立刻紧绷。
他神情威肃,开口道:“秋闱将近,还是收些心,莫再管这些杂事的好。”
狄昭昭有点诧异,祖父这是直接表明态度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毕竟事关乌香,沾上这东西,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如果稽查寺真的遇到麻烦的话,我能帮点忙也是好的。”
狄松实摇头,他拿出查到的一些资料道:“并没有稽查寺说的那么严重,吸食乌香者难的是发现踪迹,一旦发现了踪迹,想要以小捉大有很多办法,无论是跟踪、还是蹲守,用假货引诱,或者捉回来审问,只要肯下力气,成效也是不小的。”
狄昭昭看了看资料,心生疑问:“我观那位大人也是心诚。”
狄松实瞧着自家愈发出挑的孙儿,不免有些自得的笑道:“昭哥儿慧眼如炬,总能在细枝末节中抓出关键,军械一案便使众人暗暗心惊,自然有人诚心相求,谁又不想手里的硬骨头变得好啃些?朝中谁不羡慕我狄松实有如此儿孙!哈哈!”
眼看狄家如今蒸蒸日上,朝中老友都调侃着说羡慕他,连自持如狄松实都忍不住露出喜色。
不过笑完,他看着眼前仍时不时露出稚气、但已然逐渐长成的小少年,拉起他的手,让他到自己跟前。
看着孙儿的面庞,狄松实感慨说:“祖父是真没想到,你从小爱笑又活泼,长大后面貌却逐渐硬朗,冷着脸时还挺有气势。”
“我也没想到,”狄昭昭说是这么说,但是脸上的表情,明显对此很满意,“不过也不奇怪,爹爹一直都说,我以后会成为震慑天下宵小的高大模样,这样一来,倒也合适。”
狄松实失笑:“你倒是把你爹的话奉为圭臬。”
狄昭昭嘿嘿一笑。
狄松实笑着摇摇头,只是语重心长道:“你现在年纪还小,还是要把心思多放在科举上。此刻仗着年纪小参与许多事,大家都还不以为意,等你再大些,若没有官职在身,只有世子爵位,荣华富贵自然不愁,但是一腔抱负如何施展?”
“我明白了。”狄昭昭思索着应道。
狄松实观察他的神色,只摇头:“你还没明白。你知道每次京城春闱,为何总有名声赫赫之人最后成绩不堪入目,甚至落榜吗?”
“因为……”狄昭昭顿了顿,“可能是名气是造出来的,其实本人才华并没有吹出来的那般扎实?”
狄松实道:“盛名之下无虚士,能将名气传出自家州府的,几乎不可能是一人一家之力能造出来的势头,他们在传出盛名的时候,一定做了一件又一件让人惊艳的事。”
狄昭昭
意识到祖父想说什么了。
狄松实继续说:“许多人仗着自己的才华,不珍惜眼前,想着日后还有机会,但人生苦短,时不我待,哪能谁人都长久得老天垂爱?有多少天赋卓绝之辈最后寂寂无名?如同夜空划过的星子一样陨落无踪。”
狄昭昭微微低头,不免有些面红耳赤:“祖父说的是,是我有些轻忽了。”
他或许是因为回乡前三试都顺风顺水,和狄明一起霸占鳌头,没有太把这次秋闱放在心上,总觉得以他的水平定能中举的。
但实际上竞争者不知几何,许多考生比他多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书,都不乏落榜,他最近还频频因为好奇跟爹爹一起跑去阅兵训练营地。
狄松实见状,缓和了神情,和声说:“你师父特地请托朝中诸位学士来为你讲学,想来心中也是对你有期待的。”
狄昭昭点头应是:“接下来的时日,我便安心在家中温书。”他又问,“明哥哥准备何时启程?”
狄松实顿时冷哼一声,眉峰一肃:“你大伯来信,说他不准备参加今年秋闱,准备等两年后看看太后大寿会不会开恩科,或者干脆等下一届。”
狄昭昭大惊:“怎么会如此?一届便是三年,人又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蹉跎。”
难怪他进来的时候看到祖父表情好像不太好。
还忽然敲打他,他就说即使最近没太苦读,也不至于让祖父如此肃面训他,原来是遭了明哥哥的无妄之灾!
“你自己看。”狄松实想起来就气闷,指着信件说。
孩子不懂事也就算了,大人竟然也跟着胡闹。
狄昭昭连忙把信打开,分别是狄先青和狄明的家书。
原来是狄明醉心于一些瓶瓶罐罐调制灯油,已经成功制出一种极为耐烧的桕子油,能省下近两成的消耗,还从古籍中多次实验复原出一种红曲,脱胎于酒曲,薄薄地涂抹于最易腐烂的鲜鱼鲜肉上,即使炎炎夏日,可以保证十来天都不腐烂变质,蝇虫都不敢靠近。
信中不乏“每每投入其中,不觉时间流逝,乐此不疲”“醉心其间,无法自拔”等言辞来描写狄明对此的喜爱程度。
此外,还写了些当父亲的私心,若狄明一举考走,入朝为官,自此父子天各一方,难以相见,故而想将孩子在身边多留几年。
狄昭昭震惊,大伯可真敢写,这后面一段简直把祖父的怒火都拉到他头上了。
“这个信里描述的瓶瓶罐罐是什么?”狄昭昭有点好奇的问,他感觉这个看起来好眼熟。
狄松实生闷气:“你爹送的。”
狄昭昭眼睛瞪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就在你去余唐查采花大盗案不久,你爹和你大伯书信交流,提及想要改良古籍中记载的方子,以便更好的适应桕木县的情况,还想改得更难替代些,成为桕木县百姓可世世代代当营生的传承技艺。”狄松实说起来还是很欣慰的。
狄昭昭小心地问:“那爹爹做什
么了?”
“你爹去跑去让琉璃坊那边打了一套工具,好像叫什么烧杯,蒸发皿,搅拌棒之流,还在信件中列了个表,说是叫对照组,把那套瓶瓶罐罐随信送去了。”狄松实头疼。
他当时倒是知道,但也没太注意,怎么也想不到那些其貌不扬的瓶瓶罐罐,竟然会引出如此一桩事来。
直到现在他都没搞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
狄昭昭还记得一点:“爹爹小时候带我玩过家家,好像也玩过类似的瓶瓶罐罐。”
狄松实脸更黑了。
遥远的云州。
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小屋里,狄先青坐在椅子上,笑着看窗户边,那里摆了张宽大的长桌,俊秀的少年立在桌边,微微弯腰,心无旁骛地观察眼前的东西。
看到俊秀少年脸上时而困惑的皱眉,时而惊讶的瞪大眼睛、时而思索地抿唇、时而气恼的捶头……
狄先青眼眸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长子都这般大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明哥儿脸上露出如此丰富的表情,而不是像个小大人似的,活像是小一号的他。
好一会儿。
“爹你什么时候来的?”狄明声音有点惊讶,他将所有变化和结果记录下来,这才发现小屋里多了个熟悉的身影。
狄先青笑而不答,只说:“你祖父回信了。”
狄明顿时紧张地看向他。
狄先青也不卖关子,从袖口取出一封信件,笑道:“我可是被你祖父劈头盖脸狠狠训斥了一通。”
小时候都没被训过,若不是为官这些时日,经了事,面对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怕是受不住父亲的这些训斥。
狄明迫不及待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尴尬道:“那我还是不看了。”
哪有儿子看父亲被训斥的道理?
他还是忍不住高兴的抿着嘴角笑,感谢说:“劳烦爹爹了。”
***
国子监校舍。
“我的小厮去闻墨书坊,没有买到《小草寻亲记》”张建白说,表情有些复杂。
坐在他对面的齐峥道:“听说他准备下场参加今年秋闱,这样算的话,确实没有心力和时间在话本上。”
上次,猜到糖葫芦仙人就是狄昭昭的时候,他们还兴冲冲的想去狄府拜访确认。
但如今,明明更有把握了,却忽然有些踌躇。
张建白苦笑:“真是想不到,当年那个还没我腰高的小孩,现在都有些望尘莫及了。”
“你倒是坦荡,说得出口。”齐峥瞧他一眼。
张建白:“我又不跟你一样骄傲又不服输,听完长辈所说当真是佩服,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齐峥当即温怒道:“谁不服输了?我又没输!我还是小三元,他可不是。”
张建白更为稳重,不与他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