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熠棋留有自出生以来的所有记忆。
但他太小, 就算记得,也什么都不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放进鸟窝,不知道爹娘为什么对自己不管不顾, 反而去宠爱一个不认识的孩子。
他便躺在那高高的树梢上, 黑色眼珠倒映着府中画面。
爹娘拥抱那个孩子,安抚那个孩子, 给他带上长命锁,给他枕上玉如意。
可是没有人管自己。
后来,张熠棋大了一点。他学着像那孩子一样爬、走、跳。
一开始那孩子总是走不好,但每一次歪歪斜斜尝试了, 就会有一大群人围着他拍手鼓励, 热热闹闹的。张熠棋很羡慕,他也努力学着站起来——实际上他比那孩子还早一些学会走路。
可他张着小手,像只放飞的雏鹰, 啪嗒啪嗒到娘亲面前时, 娘亲看也不看他一眼, 只是将那孩子揽进怀里揉了揉脑袋。
那不认识的孩子很受宠,要什么有什么,便是快到两岁,还没有断奶。
张熠棋不饿, 但他想知道奶是什么味道,于是,他跑到奶娘面前。
——又收获了一次置之不理。
府里的所有人,都对他置之不理。
张熠棋不懂, 再大一点, 他朦朦胧胧地想着, 应该是他与别人太不一样。他睡在鸟窝里, 他不用吃东西,他能穿过府里的各种墙壁和障碍。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大家才不喜欢他。可他不知道要怎么改过来呀。
后来,那不认识的孩子去书院念书了。
没有人送张熠棋去,他只好在爹爹偶尔教导那孩子时,畏畏怯怯站在一边,偷偷学。
某次他们学了一句: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那孩子指着“马革裹尸”几个字,问爹爹是什么意思。
——尸体的意思。
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尸体,人死后会变成尸体。
回去后,张熠棋呆呆看着鸟窝里的骸骨。
原来这是他的尸体。
爹娘不是因为他的异常才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死了,他们看不见他了。
他们有了另一个孩子。顶替他的位置、住他的房间、用他的名字。
可是张熠棋还是不甘心,想知道爹娘对自己什么态度。
刻相大师死在了照影园隔壁那个院子,死时心魔缠身,魔气蔓延到了照影园。那些喜鹊开始发狂,身躯忽大忽小。而张熠棋也有了新的能力——他可以让自己身体在虚实之间变换。
他迫不及待化出实体找到母亲。想让爹娘看见自己,也拍拍他的脑袋,温柔地安抚一下他。
然而他只从爹娘脸上看到了恐惧。
他们并不想喜欢他,甚至想远离他。
唯一一次靠近,是因为愤怒。当张熠棋想躺在那孩子的床上时,一向有修养的母亲突然冲过来,朝他扔了一把匕首,说,滚开,别碰我的棋儿。
张熠棋惶恐。
他会说话会认字会念书,可他又什么都不懂,没有真正地参与人类社会,没有人教过他正常人的生活感情规矩是什么。
他偷走了那男孩生辰时的礼物,套在自己身上。衣服穿得歪歪扭扭的,头发不会梳,还把爹爹送的手串误
当做项链。
他唯一凭本能读懂的,是爹娘对他的厌恶,他们不欢迎他出现在这个家里。他们甚至请了这么多人来驱逐他。
张熠棋感到了害怕。
他要被杀了。他要和爹娘分开了。
……
张夫人不敢相信。
半空中风暴交错,偶尔降落的雷光勾勒出女人的脸,震惊、痛苦、怀疑,复杂到了极点。
怎么可能?她的儿子还躺在病床上,还在幻境中,这小孩……
怎么可能?!
张顺成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可置信。
张夫人摇摇头,不禁笑了,笑得十分僵硬。她看看周围的人,说:“这算什么玩笑。”
她想看到周围人的附和,告诉她的确是玩笑,却只看到男孩缩了缩脖子,仿佛被责骂了一般,低下头,枯瘦的手指不安地绞着那一片衣角。
“我、我错了。”他结结巴巴,“我把魔障收回来了。那孩子很快就能好起来……你们不要生气好不好……”
张夫人神色几近疯狂。
漫天魔气在慢慢收敛退潮,流动的风逐渐变得柔软。
男孩小心翼翼:“爹,娘,我不缠着你们了,你们能不能也……拍一下我脑袋?就一下!”
他说着抬起他那可怕的手,学着他们的动作:“像这样。”
爹娘每次安慰或者鼓励那孩子的时候都会这样拍一下对方脑袋。
他觉得那个动作好温柔。
张夫人又哭又笑,再次摇了摇头。等瞧见男孩黯然的神情时,又不自觉抬起手,她一点点接近那孩子,颤抖的指尖即将碰到对方。
对方却躲开了。
男孩很局促:“我、我很脏,泥猴子。”
他记得有一次那孩子回家时,娘亲说,“快去洗澡,我可不喜欢泥猴子。”
男孩退开几步。
张夫人哭道:“你不脏,过来。”
这次却是男孩摇了摇头,揪着衣服不敢过去。
片刻后,他抬起头,浅浅笑了:“娘亲,你真好,我好喜欢你。”
背后天空闪烁,迷乱之后,厚重的云层似乎出现了一柱柱光——是这个春日本该有的明媚阳光。
张夫人心中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急促地迈开步子,朝他靠近:“你不脏,快回来!”
妇人抬起手,想满足男孩那个简单到可笑的愿望。
然而,手还没碰到他脑袋,便听见他小小的声音。
“娘……够了。”
娘亲愿意拍拍他脑袋已经够了。
他不能那么任性,为难爱干净的娘亲。他不能任性,因为他没有被偏爱过。
娘亲愿意抬手做个动作,他便已经欢喜释然了。
他要的就只有这些。
张熠棋擦了擦眼睛。
张夫人的手最终没有触摸到他。
他变成了一捧黑色的烟尘,自愿魂飞魄散,在拨云见日重新雀跃的阳光下,消失得一干二净。
风一吹,春日与晴空回到了张府。
满园魔气完全祓除。
***
将青莲弟子带来的丹药服下后,床上的“张熠棋”相貌迅速
发生了变化。
其实他鼻唇都不太像张氏夫妇,但一双眼睛与张夫人极像,线条褶皱轮廓,几乎完全一致。
光是这双眼睛,就不会让人怀疑他身份。
但现在他眼睛的线条被拉长,眼窝加深,眼皮却变得更薄,褶皱也往上移动了几分。看得出来是一双大而圆的眸子,漂亮归漂亮,却与张夫人不再相似。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床上的“张熠棋”,不是张氏夫妇的亲儿子。
这么多年,两夫妇看着这个“棋儿”一点一点长大,他身上的任何异常他们都能察觉。可正是因为他长大的过程没有异常,才更让人绝望,真正的棋儿,应该刚生下来就被换走了。
然后被遗弃在了那个鸟巢里。只剩下三魂六魄,无知地成长着。
在场江湖术士都有些沉默,他们平日里一个比一个能说,可现在他们说不出话,只能讷讷看着张夫人。
这位夫人有多宠爱她的孩子,他们有目共睹。
啾啾与陆云停还多知道一点,张夫人把对张顺成的失望,都变成了对儿子的希望。把给丈夫的感情,都给了儿子。
不知道她此时此刻会是什么心情。
妇人一张脸白得吓人。
“夫人。”
张顺成喊了一声,想要宽慰几句。却见妻子抬起了头,面无表情:“老爷准备如何处理?”
“这……”张顺成顿了一下。
这太难了。
事发突然,说实话他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主意。
“我不会再养他。”妇人说。
那一双保养良好的手替床上孩子掖了掖被角,明明动作温柔,声音却冷得让人心底发寒。
“我的棋儿已经死了。这孩子与我毫无关系,他只会让我一次次想起棋儿的死,一次次恨他。我不想再看到他,我要把他送走。”
哪能想到对孩子溺爱无度的张夫人,此时会这么决绝。
棠鹊眉心骤然一蹙,脑仁好像跳了下,不等张顺成回答,便先脆生生开了口:“不妥!”
众人都看过来。
少女盈盈上前一步,放软声音:“这孩子现在还这么小,若是被送走,他要如何生活?请夫人三思。”
“与我何干?”张夫人冷声道,“他母亲都不管他,我又凭什么要管他?”
“可是……”棠鹊摇摇头,还没说出话就被张夫人打断。
“他母亲偷走我棋儿,将我棋儿扔在鸟窝里时,可曾想过我棋儿那么小,要怎么活下去?”
“我不杀他便不错了,你还劝我大度扶养仇人的儿子?!”
她声音近乎尖利,似乎在压抑她的怒火喝杯气,扶着桌角的手指青白。
“棠姑娘,这是我张府的事,不需要你多话。”
“你若是觉得,你来我张府帮了个忙,便能对我等指手画脚,那我必须提醒你,你身后那群孩子,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你更有话语权。你不过只在天上飞来飞跳舞捣乱罢了。”
棠鹊一怔,脸瞬间白了。
妇人现在是真气懵了,甚至有些迁怒。她心里那一窝子火发不出来,正好被棠鹊撞上,成了她的宣泄口。
张顺成急忙上前打圆场:“棠姑娘,我张府出了这趟子事,夫
人不好受,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事。”棠鹊抿了抿唇。
她沉默一会儿,慢慢道:“我承认我实力不足,那场战斗确实给大家添了乱。但是,我还是要说。”
小脸上浮现出几抹倔强,哪怕受了打击也绝不屈服,她目光灼灼,言辞有力。
“夫人,您的孩子确实是可怜,我也很同情他,可棋儿是无辜的!”
“棋儿。”张夫人冷笑一声,“我的亲儿子才叫棋儿,这来历不明的野种,配不上我儿子的名字。”
“你怎么能?”
没想到修养良好的张夫人会这样骂话,棠鹊讶异地顿了顿,面露不可思议。
床上的孩子病容还未完全退却,恹恹的,她有些生气:“夫人,他在您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您对他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有感情。”张夫人冷冷道。
可这些感情,本来不是给他的,是他偷走的。
棠鹊似乎没察觉张夫人的想法,苦口婆心:“既然如此,您还是再考虑考虑这孩子的事罢。他是无辜的。而且,我相信他也很痛苦很愧疚的。”
“哼。”张夫人慢慢弯起了嘴角,声音犀利,“他若真是愧疚,便更该自觉从我府上滚出去。”
“不,……”
“棠姑娘,我知道你是好心,那我且问问你。”
张夫人突然侧过身,咄咄逼人。
“倘若你也是个鸠占鹊巢的野种,得知自己身世后,是只会在嘴上嚷嚷愧疚,却死活占着鹊巢不挪窝。还是自觉对不住那个被你抢占身份的孩子,自己该滚就滚,把家还给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