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金国从小到大就怕公安,这会儿见老太太在里头受审讯,就拽着孟金玉一起坐在派出所外的石阶上等待。
“姐,刚才你一个人跟着公安同志回村逮咱娘,心里难受不?”阮金国问,“人家说,这叫大义灭亲。”
“进了城,倒成文化人了。”孟金玉瞟他一眼:“她敲晕我、关着我、不给我饭吃的时候,咋不难受?”
阮金国低下头,从小到大,他总觉得怪对不住她姐的。
当年爹走得早,他又扛不起一个家,公社分粮时少了秤,娘拽着他在家里哭哭啼啼,全都是靠他姐一个人去要回来的。
之后,他姐一再为家里牺牲奉献,同时性子也变得愈发强悍。
“你婆家那边咋办呢?”阮金国叹气,“你说阮雯雯好端端跑去给人当后妈,图什么呢?”
是啊,图什么呢?
她也不明白,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好,非要搞这歪门邪道的。
但孟金玉的思想虽简单,却是个不好欺负的。
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和小闺女、小儿子受的罪,全都印刻在心里头呢。
这笔账,一个接着一个算。
……
审讯室内,李桂梅脸色苍白,心虚地看着公安同志。
“你以为我唬你呢?为什么把孟金玉关起来?”
“公安同志,我真不知道你在说啥。她是我闺女,当娘的打闺女咋了?她不听话,我才打啊。同志,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打闺女了。”
两位公安同志对视一眼,烦躁地一拍桌子。
“为什么把孟金玉关起来?到底说不说?”
李桂梅被吓得一激灵,差点没坐稳,双腿都在打颤:“公安同志,闺女不听话,打一顿关起来还得吃牢饭,那我们全村人都得被你们抓过来啊!”
这样一说,李桂梅抹了一把眼泪,瑟缩着看向公安。
她害怕,非常害怕。
一个月前,当时,一个与她闺女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到家里,说她二十多年干的“好事”被揭露了,如今厂长和厂长夫人非常气愤,要报公安把她抓起来。
这人就是她的另一个闺女,叫阮雯雯。
当时李桂梅怕吃牢饭,什么都依了她的,她让关着孟金玉就关,她让保管一笔钱就保管,她让保密就保密。
一把年纪了,临老还进大牢,这日子还怎么过?
现在如果招了自己和阮雯雯对孟金玉做的一切,肯定要吃牢饭的,要是到时候阮雯雯一生气,还让厂长和厂长夫人再跟她计较当年的事,说不定还得蹲久一些……
倒不如死活不认,碰碰运气。
只是,金玉到底是怎么了?
李桂梅想起她刚才带着公安来坦子村时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就怵得慌。
前怕狼后怕虎的,李桂梅越想越觉得恐惧,连气都喘不上来,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差点要瘫倒在审讯室里。
……
回村的路上,阮雯雯的脑海中回想起那一幕幕。
上辈子阮震立和陈丽萍心慈,养了二十九年的女儿,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总归是有感情的,再加上阮金国也是平平安安长大的,因此他们虽气愤,最终没有与恶意调换婴儿的李桂梅一般见识。
只是因为上一世阮雯雯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要死要活地闹了一场,使得养父母在厂子里颜面尽失,之后就与她断了来往。
因此,重生之后的阮雯雯决定抢占先机,反正会真相大白,倒不如她自己顺水推舟。
阮雯雯对养父母提起她在镇上见到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同志,并推动他们查找真相。
真相大白后,阮雯雯跪地哀求,养父母于心不忍,仍旧没有追究孟母的责任,还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日后照顾好自己,这也就是她能够给姜焕明买自行车的原因。
从养父母那里回来之后,阮雯雯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先将自己和姐姐的身份交换。
她以厂长夫妇要报警为威胁,要求李桂梅配合自己,母女俩在深夜将真正的孟金玉骗到桥底下打晕,抬到祥玉村绑起来,而她则回到桥底下,假装是意外摔倒后昏迷不醒的孟金玉。
怕自己忘记上辈子发生的事情,阮雯雯“苏醒”之后就找了纸笔,记下重生前的各时间节点,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和孩子们处得不错,只除了柚柚,她打心眼里恨这个孩子,便想要除之而后快。
至于姜焕明,上一世的他坐怀不乱,那是因为有钱之后见了世面,再加上儿女们与媒体一块儿监督着,不管心思正不正,总是不会轻易坏了自己名声的。
相对而言,这一世的他,更容易搞定一些。
一切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可阮雯雯没想到,年仅五岁的柚柚,还是不好骗。
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活了两世的阮雯雯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只希望她能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再好不过了。
“金玉回来啦?”
“打了这么多肉,今天是啥好日子?”
在村口,阮雯雯碰到好些个村民。
她心安理得得笑了笑,拎着肉回家,简单处理了一番,又悄摸摸回到地里,等着下工。
……
“姐,为啥他们公安同志只把娘抓起来了,没抓阮雯雯?”阮金国问。
孟金玉说:“家里发生的事,我没跟公安同志说,就只提了娘把我关起来。”
阮金国纳闷了:“这样的话,娘只要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打闺女,没干啥缺德事,那就蹲不了大牢了啊!”
“你以为公安同志真会管这家务事吗?估计最后就是落了个调节的处理。”孟金玉没文化,但基于上辈子的记忆,好歹也是有见识的。
“她都这把年纪了,光是被公安同志带去派出所关了几天,自己都能给自己吓死。回村之后,村里人的唾沫星子也能给她淹死。就算没法让她吃牢饭,好歹关起来好好反省,总比跑去找阮雯雯凑一起合计着馊主意来得强。”
阮金国瞪大了眼睛:“那你就让她待里头,不管了?”
“不管,以后都不管了。”孟金玉说,“我还有要紧事的。”
从阮金国的角度看去,他姐穿着土褐色的麻布上衣,坐姿大大咧咧的,虽然看着粗糙,却精气神十足。
她的眼神很坚定,就像小时候每一次她为了他们的家,为了家人不被欺负,随时随地就要挽起袖子去大干一场似的。
“孟同志!”一位身着制服的女公安从派出所里出来,走到孟金玉身边,“我们查清楚了。”
她立马问道:“是有我儿子的消息了吗?”
女公安说道:“我们的同志跑了几个分所,找到这段时间报失踪人口的详细记录。在你所说的那一天,城西那边的确人报案,说孩子走丢了。”
“那有人把孩子送回来吗?”孟金玉着急道。
“城西派出所没人送孩子过来。”女公安又翻出另一本记录本:“倒是解北路派出所里来过一位男同志,他捡到孩子,问了一嘴,知道没人来报案,就走了。”
孟金玉的心脏突突直跳:“那有没有他的地址?”
“当时解北分所比较忙,再加上男同志说孩子发烧了,等下午烧退了再送他来登记情况,所以那边的公安没有记录相关信息。不过后来,他没有把孩子送回来。”女公安说道,“也许他已经帮孩子找到父母了。”
孟金玉的心提得高高的,又坠下来。
“孟同志,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调查出孩子的下落。”女公安严肃地表示。
……
离开派出所,孟金玉就赶紧和阮金国回到肉联厂大院。
早上她本来是想带着柚柚一起去报公安的,可转念一想,又担心柚柚会被公安逮捕李桂梅的大阵仗吓到,就犹豫了。
本来以为柚柚一定会非要跟着自己去,没想到,小团子要留在职工大院,和小伙伴们一块儿玩。
哪来的小伙伴,在孟金玉出发去派出所前,小家伙跟大家都不认识呢。
谁能想到,她一回来,倒是见柚柚真的和一群小不点在职工大院里玩着弹弹珠的游戏。
阳光下,小团子的脸蛋粉嫩嫩的,连脸颊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米牙,眼睛都弯成月牙的形状。
孩子们很喜欢这个新伙伴,拽着她的小手转圈圈,清脆的笑声响彻整个职工大院。
一个小不点说:“柚柚!你明天和我一块儿上托儿所好不好?”
柚柚歪歪脑袋:“托儿所是什么呀?”
“就是爸爸妈妈单位里的托儿所呀!”小不点热情道,“那里能学到可多本领了!”
这时,小不点的妈妈来了。
董音穿着的确良衬衫,戴了一副细框眼镜,看起来讲究又体面。
她是肉联厂的职工,今天一回单位上班,就听工友们说了厂长家的事,也知道这个小女孩非但和厂长家毫不沾亲带故的,就连和阮雯雯都没关系。
就是个乡下小土娃而已,哪配跟自己闺女玩?
“托儿所可不是什么条件的人都能上的!”董音将自己的闺女拽过来:“萌萌,妈怎么对你说的?别碰见什么阿猫阿狗都要一起玩,小心人家教坏了你。”
萌萌不解地看着妈妈。
柚柚走过来:“那托儿所可以学到什么本领呀?”
萌萌热情道,“你知道一加一等于几吗?”
“二。”柚柚认真道。
萌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二加二等于几呢?”
“四!”柚柚想都没想。
“那四加四呢?”萌萌一脸震惊。
“当然是八啦!”柚柚挺了挺小胸脯,“原来托儿所的本领,柚柚早就学会啦。”
萌萌还掰着小手指,计算四加四等于几,好半天都算不出来,仰着脑袋问妈妈。
董音没好气地瞪柚柚一眼,拉着女儿转身就要走,心道这小丫头怎么阴阳怪气的?
然而她还没走几步,就撞上迎面而来的孟金玉。
孟金玉揉揉柚柚的小脑袋,跟唱戏似的扯着嗓子大声道:“这托儿所,请我们上,我们还不去呢!毕竟娃都是好的,就是谁知道那里头娃的爹妈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啊!”
董音又不是没耳朵,一下子就听出孟金玉在怼自己:“你说谁是阿猫阿狗呢!”
“谁狗眼看人低,谁就是狗。”孟金玉翻了个白眼,牵着柚柚的小手,转身就走了。
董音气得直跺脚,原来更阴阳怪气的是这小丫头的妈!
她狠狠地斜了她们的背影一眼:“这母女俩是什么素质啊!”
在单位里一直与董音不对付的胡主任骑着自行车,响着铃儿,“嗖”一声从她边上而过,口中还念叨着:“吵架输了就骂人家没素质,也不知道是谁先看不起人的哟——”
董音的脸憋得涨红,掏出钥匙就去开自家的门,进屋之后,还泄愤般甩上门。
……
阮震立和陈丽萍工作都忙,平时家里不开火,每天的三餐都是单位食堂解决的。
这会儿孟金玉带着柚柚回来时,他俩已经拿饭盒去食堂装好菜,摆在盘子里了。
见到孟金玉和柚柚,陈丽萍双手交握在一起,搓了搓,笑道:“回来了?今天办得顺利不?”
阮金国将今天在派出所发生的事由头到尾说了一遍。
“金国,帮忙拿筷子。”陈丽萍扫了阮金国一眼,喊道声,“都洗手吃饭。”
孟金玉没有饭前洗手这习惯,但还是听了陈丽萍的话,带着柚柚去洗了手。
开饭了,四大一小围着饭桌,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
阮震立和陈丽萍原本以为孟金玉会不好意思动筷,刚要客气一番,却见她已经大口大口吃起来。
阮金国来到城里之后顿顿吃白面馒头和白米饭,生活品质早就已经完成质的飞跃,对好吃的饭菜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这会儿见他姐吃得这么香,顿时胃口打开,也大口大口扒起饭来。
“那个——”阮震立摆惯了厂长的谱,咳了一声发现孟金玉没搭理自己,就转而看向柚柚,“好吃吗?”
“好吃!”柚柚拿小勺自己吃饭,香喷喷的米粒黏在嘴角了,还用小手捏着,重新塞到嘴巴里,吃得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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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柚小朋友不喜欢这个说话高高在上的厂长奶奶。
于是小团子一本正经道:“厂长奶奶,珍惜粮食可不是可怜兮兮!”
孟金玉也说道:“当年那场饥荒,我们村饿死了不少人,现在虽然熬过了苦日子,但连小娃娃都知道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柚柚点头如捣蒜,一脸崇拜地看着妈妈。
陈丽萍的嘴角僵了僵:“你说得对。”
气氛又僵硬了些。
阮震立与陈丽萍面面相觑,默默地吃完这顿饭。
一眼看向孟金玉和柚柚,母女俩吃嘛嘛香,他俩心里堵得慌,再看向阮金国,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压根就不知道他们操的是什么心。
晚饭后,陈丽萍收拾碗筷。
孟金玉留下来帮忙:“这次麻烦你了,等明天天一亮,我和柚柚就搭公交车回去。”
陈丽萍拍拍她的肩膀,感慨道:“你一个女人,回家要面对这么多烂摊子,也不容易。”
孟金玉没出声,将碗盘拿到厨房去。
身边陈丽萍一直眼巴巴瞅着她,她也不理,闷头洗洗刷刷,迅速将碗筷清洁好,叠得整整齐齐。
“我——”陈丽萍还要开口,却见孟金玉已经转身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