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姜焕明手中握着那张离婚证明,仍旧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刚才他察觉到有很多村民在偷看他们,为了避免又闹出笑话,他没跟孟金玉多说什么,直接转身走了。
可是,直到现在,他的脚步仍旧是虚浮的。
姜焕明没想到,孟金玉居然会提出离婚!
“她怎么敢?一个女人别说是生了四个娃,就算没生娃,也不敢离婚呀!离了之后她上哪儿去?回娘家?到时候肯定嫁不出去了!”
“姜老三也没做啥对不起她的事吧,俩口子啥事不能有商有量的啊,咋就非要离婚?金玉这脾气就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似的,又臭又硬……”
姜焕明板着脸,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些话而好过一点。
孟金玉将来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差,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一想起这样的女人居然提出离婚,他就觉得丢人。
他忍受了她十几年,就算要离婚,也是他提,什么时候轮到她了!
姜焕明一回到家,就将长木凳扯开,一屁股坐下来。
“姜果,去给我倒杯水。”他说。
姜果立马跑过来,给姜焕明倒了一杯凉白开。
姜成从边上走过,望着屋外看了许久,问道:“爸,妈和柚柚不回来吗?”
姜焕明没出声,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攥紧的离婚证明,猛地拍到桌子上,又缓缓松开手。
“这是什么?”姜成拧着眉,好奇地拿起来,仔细盯着上头的字,半晌之后,他瞪大了眼睛,“离婚证明?”
姜果原本趴在八仙桌上,百无聊赖地半托着腮,心不在焉的样子。
听见大哥说的话,她眼皮子抬了抬,疑惑地皱皱眉,随手将他手中的证明夺过来。
她盯着证明看了许久,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直到确定消化了每一个字,才惊讶道:“爸,你要和妈离婚?”
这会儿早就已经下工了,姜家人都已经回来,妯娌俩在灶房干活,姜老太和姜焕明的两个哥哥也在忙自己的事。
只是姜果的声音太清脆嘹亮,一下子就将他们都吸引过来。
“离婚?这怎么行,整个老姜家还没出过这么丢人的事。”姜老太终于慌了,“金玉作什么妖?还越闹越起劲了!”
王小芬一脸为难地挽着婆婆的手臂,嘟嘟囔囔道:“别说老姜家了,就是整个凤林村都没人离婚的。到时候出去,全村人都要笑话我们家了。”
“别说了。”姜建明瞪自己媳妇一眼,转而问姜焕明,“三弟,你打算咋办?”
“离就离,我还求她?”姜焕明冷哼,“她最好别后悔!”
听见这话,朱大丽的心都凉了一半。
他们姜家还没分家呢,三房丢人了,她大房家能不被笑话吗?
朱大丽和王小芬对视一眼,妯娌俩的心思出奇一致。
她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彼此使了个眼神,俩人回灶房做饭去了。
将来姜家少了个媳妇,落在她们身上要干的活,估计更多了。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阮雯雯,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呸!
朱大丽和王小芬在背地里狠狠骂了阮雯雯一顿。
而此时此刻,姜果也已经拉着姜成,悄悄躲进屋里。
“哥,你说爸妈真要离婚吗?”姜果的眼中闪着光芒,嘴角还不自觉扬起,笑得神采飞扬。
“爸妈离婚,你这么高兴?”姜成沉下脸,“姜果,我上回就想说你了。当着咱们亲妈的面,你抱着那个人像什么话?咱们亲妈都回村这么久了,愣是不愿意见我俩,肯定是因为失望了,寒心了。”
姜成是一个没有魄力的人,也没有多大的智慧。
在他心底,亲妈自然是比后妈要强的,只是每当被姜果一顿抢白,他就犹豫了。
换言之,他的主见约等于零,随时就会改变自己的立场。
但有一个立场,是不会变的。
姜成希望亲妈和柚柚能回家。
“爸爸妈妈加上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才是一家人。”姜成认真道。
姜果翻了个白眼:“大哥,你别总是学爸,跟个古板的老学究似的!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根本就不爱念书!”她说着,唇角一抿,冲姜成挑了挑眉,“爸妈离婚了,以后就没人逼我们上学,也没人骂我们啦,多好!”
姜成嘴笨,说不过姜果,转头不出声了。
姜果往炕上一躺,脑袋枕在胳膊上,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大哥,你说咱们的另一个妈妈还会不会回来?”
……
阮家吃晚饭的时间稍晚一些,天都已经完全黑了,一家人才坐在饭桌前吃饭。
“阿嚏!”阮雯雯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陈丽萍说,“肯定是这两天跟我一起睡不习惯,被子没盖,着凉了。”
阮金国没出声,一只手将自己的饭碗往边上挪了挪,一只手捂住鼻子,满脸的嫌弃。
阮雯雯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尴尬地咬住唇。
“晚上给雯雯加床被子吧,天气越来越冷了。”阮震立说。
阮雯雯受宠若惊一般抬起头,刚要喊一声“爸”,余光扫到阮金国的脸,只能委委屈屈地喊:“谢谢叔叔。”
原本阮雯雯是还没改口的,喊了二十多年的“爸妈”,早就成了习惯,更何况她还想牢牢抱着养父母的大腿,喊得亲昵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谁知道,阮金国居然要和她计较这称呼,拉着脸问自己的父母,究竟谁才是他们家孩子。
天知道阮震立和陈丽萍有多吃这一套!
无奈之下,阮雯雯只好改口喊“叔叔阿姨”了。
一改口,关系就像是立马疏远了不少。
照这样下去,估计很快,她在这个家里就没有丝毫地位了。
“爸,你别再为别人操心了。你总是打地铺也不合适,天气越来越凉了,年纪大了,受不得冻。”阮金国往阮父碗中夹了一块红烧肉,又转而看向阮母,语气关切,“还有妈,我看你最近都瘦了……是不是因为一天要去食堂打好几回菜,太辛苦了?要不以后中午的饭菜,我给雯雯姐送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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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俩口的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只有阮雯雯像被人喂了苍蝇一样,脸色难看。
她气得要命,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不用麻烦你们给我去食堂打菜的,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你又不是肉联厂职工。”阮金国瞥她一眼,“难道自己去打菜?”
阮雯雯被他的话堵住了。
陈丽萍想了想,语重心长道:“金国这话倒是给我提了醒,雯雯,你确实该自己去找一份工作了。”
阮雯雯的眸光黯淡下来,轻声道:“知道了,我会找一份工作,申请职工宿舍,尽快搬出去住的。”
阮金国吃饱了,拿着碗筷站起来,转身时,丢下一句话:“又没文凭,就算找到工作,也没法申请职工宿舍吧……”
阮雯雯:……
就很扎心。
她不信养父母看不出阮金国有意无意地针对自己,说到底,就是亲疏有别而已。
养父母不愿意让她受苦,可相比之下,他们的亲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这寄人篱下的委屈,让阮雯雯不由开始心疼自己。
住在阮家,不是长久之计。
她得为自己做打算。
阮雯雯考虑了许久,终于在当天晚上对陈丽萍提出一个请求:“阿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陈丽萍问:“什么忙?”
阮雯雯轻轻攥住她的手臂,红着眼眶,说道:“我想回姜家。”
……
纺织厂和肉联厂合办的托儿所里,这两天并不太平,因为萌萌发现,她的好朋友“珊珊”被欺负啦!
此时,是课间活动的时间,一些小朋友在教室里追逐打闹,剩下的一些,则将姜善堵在了墙角。
为首的是托儿班里个子最大的小胖子。
他双手叉腰,雄赳赳气昂昂地对姜善说:“我妈妈说你不是孙叔叔和叶阿姨的儿子,你是个捡来的野孩子。”
“野孩子,野孩子!”
“你爸爸妈妈把你丢掉啦!没有人喜欢你,他们都不要你啦!”
“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不跟你玩儿,略略略……”
姜善被挤到墙角,低着头,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脸蛋憋得红红的。
这些人说得不对。
善善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
他猜,他们一定在找自己。
他才不是什么没有人要的野孩子。
姜善的小肩膀颤抖着,他忍耐了好久,小脸上写满了怒气。
终于,就在小胖子凑过来对他做鬼脸时,他要爆发了。
“走开!”姜善仰着脸,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爆发力十足地推开人家。
圆滚滚的小胖子一个踉跄,差点要摔跤,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站稳。
见这一幕,萌萌赶紧跑过来,双手一撑开,挡在善善面前。
在确认她的好朋友“珊珊”没有受伤之后,她松了一口气。
萌萌牵起姜善的手,气愤地对小胖子说:“柳金发,你不要太过分啦!有爸爸妈妈没什么了不起的,很多人都有!如果你再欺负我的好朋友,我要对你不客气的!”
小胖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嘴角往下一弯:“是你的好朋友推我!”
“你不欺负他,他能推你吗?”萌萌歪了歪脑袋,一本正经道,“如果下次你们再这样,我就要找杨老师,告诉你们的爸爸妈妈!”
萌萌小小年纪,嘴皮子特别利索,谁惹了她,她就会立马怒气冲冲地找老师去,从来不让自己吃亏。
这会儿她一发飙,小胖子和他的小跟屁虫们立马怂了,撇了撇嘴角,像是一排小木桩似的,定在原地。
见状,萌萌一抬下巴,得意地拉着姜善的手,潇潇洒洒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老师还没来,萌萌好奇地凑到姜善身边:“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来接你的叔叔阿姨,不是你爸爸妈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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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么不回家呢?”萌萌又问。
姜善还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
那天后妈让他去找柚柚,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找柚柚。
他听话了,可回头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捡走他的叔叔阿姨很好,但是,他还是想念自己的家。
晚上,等叔叔阿姨来接他的时候,善善一定要请他们再去找公安叔叔,看看有没有家里的消息……
萌萌和善善做了几天朋友,知道他有一个毛病,就是一着急,就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这是因为善善刚学会说话不久,萌萌不嫌弃,耐心地等待。
只是等待着,等待着,善善闭上嘴巴了,小手放在膝盖上,视线望向远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教你一道算术题吧。”萌萌的小手推推姜善。
“什么题?”善善奶声问。
“你知道四加四等于几吗?”她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一本正经道,“那是上次在职工大院认识的一个姐姐告诉我的,她可厉害——”
“等于八。”善善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打断了萌萌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回答出问题,萌萌会不会生气,善善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如果她生气,那他就没有朋友了。
“哇!你好厉害!”萌萌没有生气,她眼睛一亮,欣喜道,“你和我认识的姐姐一样厉害!”
“姐姐是谁?”善善眨眨眼睛,好奇地问。
“上回她问我这个算术题,我都不知道。”萌萌认真道,“等下次姐姐再问我的时候,你就来给我当小帮手好不好?”
善善接受了成为小帮手的任务,懵懵的,又严肃地点点头:“好!”
……
柚柚听说妈妈要和爸爸离婚了。
小团子虽然是第一次听“离婚”这个词,可是已经大概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离婚的意思就是,她妈妈以后再也不和爸爸一起过了!
柚柚只要一想到这事,心里就美滋滋的,在田埂和小伙伴们踢毽子时,小脚丫都有力了。
“二妮姐姐,我爸妈要离婚啦,真的要离婚啦!”远远地,柚柚看见二妮出来,振臂高呼。
邻近玉米地里的生产队队员们听见这动静,不由多看了一眼。
平时最爱说闲话的葛家媳妇借着擦干的工夫推了推王小芬的胳膊肘:“你们家三房俩口子离婚的事定啦?”
“可不是吗?”王小芬叹了一口气,“现在就等我小叔子放假的时候回来,俩人就去公社办了。”
“不会吧?”葛家媳妇睁大眼睛,“这样一来,你们不是亏大啦?”
“那肯定是亏大了呀!本来金玉力气大,挣的工分顶一个男人的,我小叔子在单位里的工资也高。现在一分,两份变一份,想想都心疼!”
葛家媳妇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皱了皱眉,将王小芬拽到自己身边,压低了声音,给她想了个办法。
王小芬越听越仔细,最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趁着生产队队长不注意,跑到孩子堆里。
“柚柚啊——”王小芬笑容满面地走到柚柚身边。
柚柚正玩毽子,蹦蹦跳跳的,一眼望见王小芬,热情地喊:“二伯母!”
“这孩子就是有礼貌,讨人喜欢!”王小芬笑得更慈爱了,她揉揉柚柚的脑袋,忍痛拿出自己带出来当午饭吃的馒头,“来,这个给你,你看你都瘦了。”
柚柚还从来没见二伯母这么大方过呢,她大声道谢,接过馒头,咬了大口。
虽然是粗粮馒头,但可有韧劲了,越嚼越香!
“柚柚,你知道你爸妈要离婚吗?”王小芬问。
柚柚用力点头:“这么好的消息,当然知道啦!”
王小芬的嘴角僵了僵,差点被自己准备好的一番话噎着:“你妈刚带着你搬出去住呢,你就瘦了。要是离婚了,将来你的日子,肯定更难过。”
柚柚盘着腿,一屁股坐下来,安心得品尝自己手中的大馒头,软声问:“多难过呀?”
“你说,你们俩住那茅草屋,能舒服吗?冬天冷,夏天热,下雨天要漏水,一个女人带着小孩,多难啊……你妈没钱,又没宅基地,娘家也帮不上忙,到时候连饭都吃不饱,顿顿啃地瓜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