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祈怔怔地看着妈妈。
一开始,得知爸爸牺牲的噩耗时,他是不敢相信的。
他多希望自己还是个懵懂的小孩,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这样还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朋友。
但很可惜,他已经八岁了,并且向来早熟,在看着妈妈与爷爷哭到晕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个家,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
后来,妈妈收拾行李离开了。
姥姥姥爷心疼地望着他,他们说以后小祁要变得更懂事,等待妈妈回来,于是他便开始漫长的等待。
他想念爸爸,也想念妈妈。
无数个夜晚,他睡不着,都要悄悄地搬一张椅子,坐在院子外,望着村口的方向。
他悄悄安慰自己,妈妈一定会回来的,可没想到,妈妈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叔叔。
在他面前时,妈妈和叔叔会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就仿佛——
仿佛爸爸从未存在过。
“小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怪妈?妈妈走出阴影,就立马来接你了。”刘安琴抚着儿子的脸庞,潸然泪下。
顾祈摇摇头:“我不怪你。”
他是到了村子里生活之后,才知道原来很多人的日子都过得非常艰难。可即便是老一辈人口中最难的前些年,他妈妈也是没有受过罪的。
姥姥姥爷说,妈妈自小养尊处优,虽然工作单位是在偏远的边疆,但干的也是部队后勤的活儿,再加上有他和爸爸,物质与精神世界都很富足。
爸爸也说,在他们家里,妈妈是女同志,大男子汉和小男子汉要共同保护好她。
相较之下,妈妈的承受力要弱一些,因此顾祈并不怪她。
“你走出阴影,是靠你那个青梅竹马。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些日子,小祈是怎么过来的?这孩子懂事,一直就没哭过,但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顾老爷子说,“我知道自己没法阻止你带走小祈,但带走孩子之后呢?以后你们会有自己的子女,在那些孩子面前,小祈肯定是得让步的。”
“爸,你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刘安琴的脸色差了些,“无论如何,小祈也是我的儿子,我把他看得这么重,难道会让他受委屈吗?你应该知道的,现在能得到平反的,都不是普通的人家,周鑫以后一定会给小祈提供最好的生活!”
话说到这里,又绕回来了。
刘安琴是顾祈的母亲,她自然有权利带他走,此时她沉下脸,直接说道:“这些衣服都不要了,我们走,到时候妈去百货大楼给你买衣服。”
话音落下,她拉着顾祈就出门。
孩子不舍得爷爷,但也想念妈妈。
感受着母亲握着自己手时的那一丝温暖,顾祈的心不由颤了颤。
他贪恋这样的温暖。
……
柚柚醒来之后,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
大概是许久没有做过这样预知未来的梦了,一时之间,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外头传来妈妈和林莉的谈话声。
“金玉,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吕静刚才说的话。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到处都需要用钱,想要干个体,这可以理解。但现在做个体是不可能的,城里确实有一些私人的家庭作坊,不过咱们这是跟国营服装厂合作,厂长肯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这行为吧?”
孟金玉说:“我知道,但是,吕同志让我上红星服装厂工作,这还是不太合适。”
林莉的性子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自然也会站在孟金玉的角度考虑问题:“照她的意思,得先进红星服装厂当临时工,所以你不合适,对吗?不过国营服装厂的薪资和福利都非常不错,就算现在先去当临时工,但吕静说了,之前他们单位也有临时工转正的。”
孟金玉知道林知青是一片好心。
但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家里还养着两个小不点,要是带着他们俩去城里当临时工,太冒险了,日子不一定比现在过得好。
一来,单位不会给临时工安排住房,再加上临时工的福利待遇比正式工要差一大截,到时候她还得安排孩子们在镇上学校念书,学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恐怕孩子们要受苦。
当然,很多时候要从长远考虑,这也是林知青的意思,但孟金玉心里却清楚,在几年后,一大批国营服装厂将倒闭,迎来一阵下岗潮,红星服装厂就是其中一间倒闭的工厂。
话又说回来,之后若是有机会和吕静深交,她还是得侧面让对方提早留下后路,毕竟,吕静这回对自己的事非常上心。
“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如果放弃,有点可惜了。但确实,你现在带着两个孩子,搬到城里住的话,得承受更多方面的压力。”林莉陷入沉思,“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孟金玉想着,有没有折中的办法,能让合作进行下去。
在现在这个阶段是不允许个人私下进行买卖的,要是被举报,那一定被安上一个投机倒把的罪名,这没得跑。
但如果是公家对公家的合作呢?
孟金玉眼睛一亮:“如果村集体成立的农村合作社以对外形式与国营服装厂交易,这样是不是可行?”
林知青听了孟金玉这话,恍然大悟。
“在之前,好像听过这样的合作形式——”她的语气也兴奋起来,“如果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吕静应该还没走远,我这就追出去,跟她商量一下,否则就来不及了!”
林莉话音刚落,就立马起身告辞。
而此时,屋里的柚柚也一个激灵,像是突然醒了过来似的。
“我得出门!”柚柚大声道,“不然就来不及了!”
她一说完,就立马下了炕,向外头飞奔。
望着柚柚这风风火火的小背影,善善挠了挠头。
这是怎么啦?
顾祈哥哥是柚柚的好朋友,明知道他在梦中受尽委屈,柚柚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被现实磨平棱角的滋味,一定会很疼的。
柚柚希望小哥哥永远不惹事不怕事,就像打跑同班小胖墩时那样,而不是变成梦里那自卑怯懦的模样。
柚柚撒开小短腿,在村子里狂奔。
只是刚一跑到村口,她突然想到,自己还是不知道顾祈哥哥住在哪里。
小团子赶紧动动脑筋,决定去找林老师。
她“咻”一声,跑到林老师面前。
这会儿林莉、孟金玉在村口拦住吕静,三个人商量着公社与单位之间的合作问题。
见到柚柚来了,她们并没有认为小孩子打扰了自己,而是耐心地听她说话。
只可惜,林莉也不知道顾祈住在哪里。
“那个孩子,办公室里的老师们经常会谈起。不过他是三年级的学生,我没有注意过他家住在哪里。”林莉语气抱歉,忽地又想起什么,“对了,靳敏敏也许知道,当时是她整理的全校□□。”
柚柚先是有些失望,但听了林老师的后半句话之后,立马眼睛一亮。
“等等——柚柚!”林莉差点要追不上小家伙,“当初的事情闹得这么难看,靳敏敏应该不会告诉你的……”
可她话音未落,柚柚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嗖嗖”飞走了。
林莉在后头干着急。
倒是孟金玉笑着说道:“没事,孩子有孩子自己的办法,别小瞧了柚柚。”
林莉听了,也不由会心一笑。
是啊,这个小不点,古灵精怪的,小脑袋瓜子里能想出的办法多着呢。
反正都在一个村子里,小团子总不至于出危险,就由着她去吧。
“吕静同志,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孟金玉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正事上。
然而,吕静却只是望着柚柚的背影,一脸感慨。
之前就听林莉说过村子里有一个讨喜的小丫头,今天一见,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果真透着一股伶俐劲儿。
还是闺女好,软萌萌的,穿上小棉袄,扎着小辫子,又因为刚午睡醒,柔软的头发乱糟糟的。
真是太可爱了。
……
姜焕明已经把哭成小泪人儿的聂小佳送回去。
在靳敏敏家门口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见边上没有来往的村民,就直接进去了。
不过就算真被人看见了,他也不怕,日子已经够憋屈了,反正他上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还差这一回吗?
倒是靳敏敏见了姜焕明,吓了一跳,赶紧放下小儿子,走了出来。
“姜同志,你怎么来了?”她问。
自从阮金国不搭理她,并且自己又丢了工作之后,靳敏敏对姜焕明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理不理的了。
不过,要说多热络,那也是没有的。
姜焕明就像是她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或许她会考虑他。
但不是现在。
“是小佳和小伙伴们一起玩,闹了矛盾。我看孩子哭得挺可怜的,就带她回来了。”姜焕明说。
靳敏敏瞟了一眼窗外,生怕有人看见了姜焕明,自己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们家小佳就是这样,性子太软弱了。我经常跟她说,应该稍微硬气一些,毕竟一些小孩就是欺软怕硬。”靳敏敏无奈地摸了摸闺女的头发。
姜焕明笑道:“性子软,也有性子软的好处。”
不得不承认,靳敏敏还真是村子里的一枝花。
虽现在她的生活条件如此困苦,但眼神之中的柔美还在,并且整个人散发出的气质带着一股脆弱感,惹人怜惜。
姜焕明过去为什么跟孟金玉处不来?
说起来,孟金玉是符合他的审美的,只是她的性子太强势,什么都喜欢自己来,因此在她面前,他就没有任何优越感,也激不起对她的半点保护欲。
而阮雯雯就不一样了,她懂得示弱,经常在他面前红着眼眶,就像现在的靳敏敏一样。
“姜同志,你的眼圈怎么这么黑?这两天没睡好吗?”靳敏敏问。
姜焕明叹了一气:“我丈母娘来了,她一个人在祥玉村没人照顾,就来我家住了。我家里人肯定是不欢迎,不过一个老太太,也怪可怜的,总不能把人赶出去。”
“你真是个好人。”靳敏敏愣了一下,“不过,我差点忘了,你妻子还在劳改场。”
“等她回来之后,我就跟她离婚。”姜焕明着急地说,“到时候就让她带着她母亲一起走,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姜焕明想要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即便她一个寡妇,还带着俩孩子,可聂小佳这么乖,聂小文又小,能养得熟,再加上她自己还在公社小学当老师,以后他们俩的日子不会太差。
他都是结过两回婚的人了,难道还嫌弃她?
靳敏敏没有接姜焕明的话。
她还嫌弃他呢,毕竟他家一堆破事。
不过说起来,姜焕明倒不是毫无优点,毕竟他长得一表人才,而且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但就算他们以后要搭伙过日子,也得等他把离婚之后再说,她不是拎不清的人,才不要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看他以后的表现好了。
靳敏敏聪明地避过了离婚的问题,和他闲聊起来。
姜焕明一直都没个能说话的人,之前好不容易遇到个周知青捧他的哏,然而前些天,也不知道周知青犯了什么事,居然被赶出凤林村,他遗憾了好一会儿。
也正是因为这样,如今与靳敏敏说说话,他的心里舒坦多了。
姜焕明在堂屋坐下来,跟靳敏敏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想要和她培养一些感情。
聂小佳看着这一幕,眼睛闪亮亮的,乖巧地回屋照看弟弟,没有打扰。
她喜欢姜叔叔,和他的自行车。
靳敏敏拿了个杯子,给姜焕明倒了凉白开。
两个人正说着话,忽地听见有人敲门。
她吓了一大跳。
这敲门声“叩叩”响,非常规律,像是知道家里有人,等不到人开门,就要敲到天荒地老似的。
到底是谁?
要是对方看见屋里有个男人,村子里岂不是要传得沸沸扬扬?
她可不想被人安上个“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名声!
“靳老师,怎么不开门?”姜焕明疑惑地问。
靳敏敏见他心里没个数,压抑着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无奈地起身去开门。
只是开了门之后,她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了。
居然是柚柚。
一个小丫头,闹不出什么动静来。
“有事吗?”靳敏敏语气冷淡。
柚柚礼貌地问:“靳老师,你知道三年级的顾祈哥哥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靳敏敏皱眉,她讨厌柚柚和城里孩子混在一起。
柚柚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靳敏敏看:“可林老师说,你是负责整理□□的。”
“我忘记了。”靳敏敏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姜焕明听到自己闺女的声音后跑出来,因此想要尽快打发走她。
“可你连想都没有想呀。”柚柚不依不饶,小脸颊一鼓,有些不高兴了。
“想不出来。”靳敏敏不愿意再和她纠缠,作势要关门。
可谁知道,小团子的脑袋往前凑了凑,又踮起脚尖,望着屋子里头只露出半边的身影。
“咦——那个人不是——”她边奶声奶气地说着,边打算往屋里走。
靳敏敏眼皮子一跳,赶紧拉着柚柚的手,将她拽出门外:“我想想,顾祈应该住在谭桥村。”
“谢谢靳老师。”柚柚小嘴一咧,笑眯眯地跑了。
望着她欢快的背影,靳敏敏咬咬牙,将屋门关上。
而此时,姜焕明根本就没发现自己小闺女来了又走了。
他只是坐在凳子上,一只手端着杯子喝了口凉白开,一边考虑着,也不知道阮雯雯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现在如果想办法去联系阮雯雯所在的劳改场,要求办离婚手续,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批。
他和阮雯雯的感情又不深,不过结婚几天,对方就被抓去劳改了,劳改犯都是道德品行出了问题,他一个国营单位的正式员工,没道理跟她耗着吧?
不过,跟劳改犯办离婚——这事到底有没有先例?
还是得先去打听打听情况。
姜焕明站起身,说道:“靳同志,我还有点事,得先回去一趟。”
……
柚柚这么着急地赶去顾家,是有原因的。
在梦中,她不仅看见了顾祈哥哥的遭遇,还见到,在顾祈哥哥被他妈妈带走那天,家里头老爷爷的身体突然出了很大的问题,又因为家里没人,无法及时将他送到医院,所以落下病根,之后身体越来越差,最终离开人世。
老人家离世之前,一定是放不下这个家的。
如果老爷爷能够活得久一点,更久一点,那么提着行李回来之后的顾祈哥哥,就不会在尚未愈合伤口的时候,就变得没人疼爱了。
总之,老爷爷很可怜,小哥哥也很可怜。
既然柚柚知道了整件事的发展脉络,就一定要管!
毕竟是第一次去谭桥村,柚柚怕迷路,出发之前,还是去姜家找了个帮手。
姐姐不靠谱,关键时刻还得找哥哥,这一点,小团子摸得透透的。
等到将姜成喊出来,柚柚就走在前头,带着哥哥,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
“你真想走吗?”顾老爷子看着顾祈。
他知道,孙子虽每天都在自己身边,但却心心念念记挂着刘安琴。
这也是正常的,毕竟孩子的心都向着妈妈,可一想到顾祈被带走之后可能会受哪些罪,老爷子的心就被狠狠揪着。
他已经失去儿子了,如今只希望能好好将孙子抚养长大,但现在看来,却成了奢望。
“爷爷,我会回来看你的。”顾祈低着头,像是做错事一般,轻声道。
顾老爷子一怔,心头像是压了一块更大的石头。
孩子的心理负担已经够重了,难道他也要成为孩子的压力吗?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又何必再执着。
顾老爷子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心脏拧得更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闭上眼睛,许久之后又睁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顾祈说道:“随你回不回来,家里少了个小子,我总算能好好歇一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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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觉得,若是自己跟妈妈走的话,是不是对不起爷爷。
毕竟爷爷这么疼爱他。
可现在,爷爷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