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金玉平日里的身体特别好。
但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有生病的时候,今天一大早起来,她的头昏昏沉沉的,扶着炕下地时差点没站稳,往地上栽了过去。
好在柚柚和善善都在身边,两个小团子用尽浑身的力气搀着她,硬是将她搀回到炕上。
妈妈生病了,两个小家伙自然是不放心去上学的。
柚柚让妈妈好好躺在炕上休息,拍着小胸脯说会帮她处理好一切,当下就转身去生产队找大队长。
到了生产队,她才知道妈妈在给红星服装厂做衣裳之后,请假就不归大队长管了,她有些懵,好在队员们都很热心,帮她跑了一趟公社。
到了中午,张晓春和元婶还带了自家的饭菜过来,让孟金玉吃一些。
“你这都发高烧了!”张晓春惊呼一声。
孟金玉缩在被窝里,手脚无力,虚弱得很。
只是一点小病小痛,上医院去就太麻烦了,她便让善善去找赤脚大夫。
大夫来了之后,给她检查一番,开了些草药。
不一会儿工夫,家里灶房里就传来了药味。
柚柚和善善一人捧着粗瓷碗,一人拿着小勺,耐心地喂她喝药。
药是苦的,但心底却像是涌过一丝暖流似的,带着些许的甜。
之前那几个月,她就没让自己休息过。
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其中的酸涩不是没有,但若是每天唉声叹气,担忧着未来的路该怎么走,那就太浪费时间了。
可能就是因为一路走来太拼了一些,连老天都看不过去,让她躺在家里好好歇一天。
“你们俩上学去吧。”孟金玉说,“妈好多了。”
她知道善善是真心喜欢念书的,之前冬天冷得要命,大家都想偷懒,可这孩子愣是一大早就从被窝里出来,乖乖收拾好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这么裹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门上学去。
至于柚柚,自从立下了要跳级和善善、顾祈哥哥做同学的誓言之后,就不这么不着调了,努力到令人欣慰。
“不行!我们要照顾妈妈!”柚柚严肃地拒绝。
善善也把头摇成拨浪鼓,顺便用小手把孟金玉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得更严实一些。
孟金玉不由笑了。
她伸出冰凉的手,轻轻地揉了揉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苍白的脸有了几分血色。
姜成和姜果是到了下午放学之后才去村尾的茅草屋照顾妈妈的。
倒不是他俩不乐意请假,实在是大清早的,柚柚和善善什么都没说,只让他俩先去上学。但没想到,到了下课的时候,他们去了一年级和二年级教室一看,弟弟妹妹居然请假了。
兄妹俩担心孟金玉,下课之后匆匆回到凤林村,一路心急火燎的。
几个来往的村民见了,纷纷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以前是谁说金玉离婚之后不带着两个大的是犯傻?其实她心里都清楚,孩子的心要是向着她,不管养在哪儿,那都是一样的。”
“要不怎么说是母女连心、母子连心呢?发烧虽然只是小毛病,但这么小的毛病,孩子们都能着急成这样,金玉为孩子们付出这么多,真是值了。”
“这四个孩子,简直是一个顶一个的孝顺!不说了,我得回家揍我家大河一顿,上次我感冒了,他还嚷嚷着让我去做饭!”
……
这一整天的时间,孟金玉还真是什么都不需要动,享受了一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高级待遇。
孩子们不会做饭,但好在中午是张晓春和元婶送饭菜来,到了晚上,则换成许薇薇和宁兰的父母。
宁兰的父母打心眼里感谢孟金玉,不为自己的闺女如今能挣多少钱,主要是,宁兰与孟金玉接触得多了之后,整个人都像是活过来似的,张口闭口说的都是自己也是一个有价值的女孩子。
老人家不懂什么价值不价值的,他们只知道孩子心里高兴。
人活一辈子,就是活个乐呵,过得快乐,比啥都强!
孟金玉吃完了饭,出了一些汗,舒服了很多。
只是四个孩子们一声令下,严肃地要求她必须躺回炕上。
柚柚更是不得了,找了个鸡毛掸子,小手挥了挥,学着班主任的样子,颇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威严。
孟金玉被逗得哭笑不得,就听了他们的话,早早地睡下了。
茅草屋太小了,住不下这么多人,姜成和姜果只好先回家去。
回家的路上,姜果小声问:“哥哥,妈妈会好起来吗?”
姜成用力地点点头:“当然会,就像是咱们小时候发烧那样,喝了药,第二天一早醒来,病就好了!”
姜果松了一口气,回到家,没拉着姜焕明要求辅导,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姜焕明也听说了姜成和姜果刚才是去照顾孟金玉的,这会儿见孩子们天都黑了才回来,心中不由有些羡慕。
如果是他生病了,孩子们也会像关心他们妈妈一样来关心他吗?
恐怕不会。
……
夜静悄悄的。
靳敏敏和靳强强商量好应该如何下手之后,就准备先回家去。
但靳强强不同意,拽着她说道:“姐,你不能不管我啊!你们凤林村,我一次都没去过,到时候没个把风的人,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靳敏敏和靳强强的关系,打小就不好。
她嫁到凤林村都这么多年了,他就连一次都没来探望过,如今倒是想要她帮忙把风了?
靳敏敏冷冷地扫了这个所谓的弟弟一眼,眼底带了几分嘲弄。
“行,我给你带路。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了,这事千万不要牵扯上我,要不然真闹开了,对咱们俩都没好处。”
靳强强也不傻,很快就犯了嘀咕:“如果我真被逮着了怎么办?”
“逮不着。都这么晚了,大家都要睡觉的,你又不是敲着铜锣打着鼓去偷钱,怎么可能被逮着?”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真被发现了,那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就一口咬定,说自己是孟金玉的姘头,死活不承认是来偷钱的,到时候谁还能拿你怎么样?”
靳强强的眼珠子转了转:“东英要是知道了,肯定不跟我好了。”
br /> 靳敏敏皱眉,在心底暗骂一声蠢货,淡声道:“你吃不了亏。孟金玉虽然离过婚,还有四个孩子,但人家以前也是村里的一枝花,比你那东英可有姿色多了。”
姐弟俩合计着一会儿的行动,等到夜愈发深了,才出门回凤林村。
……
姜成睡到半夜,被尿给憋醒了。
茅房在屋外院子里,天太冷了,他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憋不住,起身穿衣服。
姜果睡得迷迷糊糊的,喃喃道:“吵死啦!”
姜成赶紧把衣服披好,往茅房走。
只是,他刚进茅房,就听见外头传来鬼鬼祟祟的声音。
“姐,你说她家里真有钱吗?人家都说缝纫机要一百多块钱,买了缝纫机之后,家里还能剩下钱?啥家庭啊?”
“你说你是不是蠢?能花一百多块钱买缝纫机的家庭,家里能只有这一百多吗?缝纫机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他们家肯定是有不少钱,才会腾出一小部分买这缝纫机的。你要是不愿意去偷,那就回家,别在这里叨叨,吵得我头疼。”
姜家的屋子就在村口,平时姜家人总嫌村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太吵闹,可无论白天怎么吵闹,到这个点,都不该有人经过才对。
姜成原本还睡意朦胧的,此时捕捉到这番对话中的“缝纫机”三个字,整个人都愣住了。
缝纫机?
除了他妈妈,最近村子里还有人买过缝纫机吗?
“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她大儿子真是个怂蛋?但是再怂的蛋,看着他妈出事,也不可能不敢出声吧?”
靳敏敏实在懒得再搭理靳强强了。
但靳强强个子矮,还瘦弱,平时也就敢在自己面前能耐,出门之后随时随刻会被人像是小鸡仔一样提溜起来。
他忌惮姜成,也是情理之中的。
靳敏敏说:“我再说最后一次,第一、姜成压根不跟他妈住在一起,这个点了,那小子早就已经睡得四脚朝天了,他妈住村尾,就算真叫破了嗓子,也不会喊醒他。第二、他真是个怂蛋,你想想,一个男孩子,明知道后妈欺负了弟弟妹妹,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一个劲生闷气,能顶什么用?甚至他被村里其他孩子笑话,也只是捏着拳,抱着头,任别人打,被人打了之后,还是他那几个妹妹和弟弟来帮忙的。”
“你说的那个六岁的妹妹和四岁的弟弟?”靳强强乐了,“这小子比我还没用。”
“现在放心了吧?”靳敏敏压低了声音,指了指村尾的方向,“去那边看看,要是被发现了,记得说自己是去跟她偷情的……”
靳强强满口答应下来,往村尾茅草屋的方向走。
而姜成,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他妈妈家,遭贼了?
姜成有点害怕,转身就想要去屋里拿铁锹。
但握住铁锹之后,他还是跑去告诉姜果一声。
毕竟这妹妹主意大。
姜果惊醒过来,先是坐在炕上呆愣了五秒,随即揉揉眼睛。
“你去家里保护妈和弟弟妹妹,我去找村长。”
……
靳强强摸着黑,终于找到孟金玉家。
这会儿凤林村里很多条件一般的人家都不会装锁,拿木条和椅子抵着门,不过这也就是走个形式,大家知根知底住在同一个村里,一般来说是不会遭贼的。
靳强强第一回干这事,还有点紧张,但他姐已经回家去了,他就只好鼓足勇气,自己想办法摸索着进屋。
屋子里黑漆漆的。
柚柚和善善的四条小肉腿子叠在一起,呼呼大睡。
孟金玉觉浅,忽地感觉有些不对劲,猛一下惊醒。
“谁?”她的声音颤了颤。
“噗通”一声响,靳强强跳窗进来。
他借着月光,往屋里走,直到看见面色苍白的孟金玉时,立马压低了声音说:“把钱交出来!”
隐约之间,孟金玉能感觉到有尖锐的小刀抵着自己的被子。
她心中一惊,连忙用身体挡住了柚柚和善善。
“钱呢?把钱交出来!”靳强强说。
孟金玉倒吸一口凉气:“我去拿。”
她起身,走到柜子边,打开柜门,从最里头腾出几件衣服。
衣服叠得很整齐,她伸手掏了掏。
靳强强等了好半天,终于等到孟金玉把钱拿出来。
他眼睛一亮,往手中吐了两口唾沫,开始数钱。
然而没数几张,他的脸就黑了:“就三十块钱?不可能!”
黑夜里,孟金玉的双腿和双手都在微微发颤。
她睡了一觉,感觉自己舒服了点,但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眼前这人还有刀……
脑中一片混乱,孟金玉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对方手中有刀,自家又还有两个孩子,她不敢轻举妄动。
大部分的钱被她收在铁盒子里了,但即便是这三十块钱,也已经让人肉痛。
只当是破财挡灾了。
“三十块钱不少了,我就只有这么多。我劝你赶紧走,现在大半夜的,我尖叫一声,村民们都会被我吵醒,到时候你就跑不了了……”孟金玉平静道。
靳强强眼皮子一跳:“你吓唬我?我不管,你肯定还有钱,要是再不把钱拿出来,我就——”
“啊!”一道软糯的尖叫声响起。
柚柚一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在漆黑一片中仍旧亮晃晃的小刀。
她叫了一声,又立马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小嘴巴,明亮的眼珠子乌溜溜地转。
靳强强被吓了一跳,立马拿着刀在柚柚面前晃了一下。
到底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他心跳加速,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不要伤到我的孩子!”孟金玉猛一下扑上前,用手去抢靳强强手中的刀。
其实若是平日里,靳强强这瘦胳膊瘦腿的,必然不是孟金玉的对手,可今天她身体虚弱,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争抢,不一会儿工夫,她就被压在了地上,尖锐的刀锋就在眼前晃动。
柚柚和善善都被吓坏了。
> 两个孩子从炕上下来,飞快地跑出去想要找人帮忙。
可靳强强直接一脚踹过来,善善躲闪不及,直接被踢到角落,而柚柚也不小心绊倒了。
善善疼得嘴角往下弯,惊恐地缩在原地,刚要哭,就听靳强强厉喝一声。
“不准哭!”
靳强强恶向胆边生,用手掐着孟金玉的脖子:“马上把钱拿出来!”
孟金玉被掐得几乎难以呼吸,眼前那锋利的刀又过于吓人,两个孩子又没有回击之力……
恐惧感袭上心头,她挣扎着,用尽全力说道:“不要伤害孩子们,我这就去拿钱。”
靳强强不松手:“让那丫头去拿。”
柚柚不敢大声哭,就只能悄悄掉眼泪,小脸蛋上挂满了泪珠,看着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她知道钱放在哪里,但那些钱,都是妈妈辛辛苦苦存的……她扁着嘴,小肩膀都在颤。
小团子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才找出被藏得严严实实的小铁盒。
看见铁盒里厚厚一沓的大团结,靳强强眼中的贪婪更深了,他咬牙道:“还有!”
“真的没有了。”孟金玉说。
靳强强眯起眼睛,推开孟金玉,将刀夹在咯吱窝,伸手去数铁盒里的钱。
孟金玉大口大口喘气,立马跑去抱着柚柚和善善。
两个小家伙缩在她怀中瑟瑟发抖。
而靳强强,将数好的钱揣到兜里,冷笑一声,起身就要出门。
临出门之前,他还拿刀在孟金玉脸上比了比,直到吓得两个孩子颤抖得更厉害,才笑出声。
这些钱,够他带着东英去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了。
甚至,说不定还够给彩礼钱,到时候能娶东英回家当媳妇!
靳强强这样一想,恨不得立马回村去找东英。
望着这一幕,孟金玉紧紧闭上了眼睛,连睫毛都在颤抖。
辛辛苦苦大半年,现在,却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境地。
黑夜中,柚柚和善善怔怔地望着靳强强脸上嚣张的笑容。
孟金玉紧紧环着他们,眼神之中透出一丝丝无助与绝望。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这笔钱有多来之不易,如果柚柚和善善不在身边,她甚至能为这些钱拼命……
可是现在,她必须要保护好两个孩子。
这钱来得太容易,不是偷的,而是明目张胆地抢来的,靳强强的心里头有说不出的嘚瑟。
离开的时候,他甚至不爬窗了,直接打开大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可谁知道,他的脚刚一跨出门槛,忽地感觉眼前一黑。
“砰”一阵响声,靳强强头晕目眩。
扬起脸时,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手中拿着铁锹,狠狠地往他脑袋上砸去。
“姜成?!”孟金玉不敢置信地看着姜成。
“哥哥!”柚柚眨了眨眼睛,确定拿着铁锹的真是哥哥之后,立马像是见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般,擦干了脸颊上的眼泪。
善善也懵了,傻傻地睁大了眼睛。
哥哥来了,哥哥真的来了!
姜成一早就已经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是躲在窗边看的。
躲在窗外时,姜成也害怕,但他无数次想起妈妈和弟弟妹妹们保护自己时的那一幕幕,心中仿佛燃起了无限的勇气。
那会儿他躲在外头,见靳强强手中拿着刀,怕惹急了这人,对方直接拿着刀胡乱挥,会伤害到妈妈和弟弟妹妹。
无数次,姜成都想直接冲进来,可是他深深地记得,妈妈说过,他得学着聪明一点。
人还没出门,只要不伤害妈妈和弟弟妹妹,那就暂时没有危险。
至于钱——
这人压根就逃不出凤林村!
终于,他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此时,姜成一铁锹敲下,心中所有的恐惧就立马散去了。
余光一扫时,他看见躲在角落的家人们,心中的怒气腾腾燃起。
“别打我——别打我——”靳强强的眼前一片漆黑,好不容易才缓过劲,但还是被姜成手中的手电筒晃了眼,惊慌无措道,“你、你是——怂蛋?”
姜成沉着脸,胸脯剧烈起伏着,眼中满是怒意。
他掐了妈妈,妈妈都差点就没法呼吸了。
他踢了善善,善善还这么小,要是被踢出个好歹怎么办?
他吓了柚柚,柚柚平时天真烂漫的,居然被吓得满脸都是泪,要是留下阴影怎么办?
眼看着靳强强已经晃晃悠悠,姜成索性直接上前,一拳挥过去,同时用脚死命地踹他。
“你才是怂蛋!”
“你全家都是怂蛋!”
姜成恶狠狠地骂着,见靳强强要反抗,就立马又猛地一挥铁锹。
半天没反应过来的孟金玉好不容易才回过神,赶忙上前把靳强强兜里的钱抢回来。
不管是藏在衣服里的,还是藏在铁盒中的,只要是他抢的,孟金玉通通都夺了回来,一分不少。
柚柚和善善不害怕了,纷纷用惊喜的目光看着哥哥。
姜成第一次出手打人,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没多久,脚步声响起,是姜果带着村干部们和其他村民们来了。
这下靳强强立马就蔫儿了。
他抱着头,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连看都不敢看大家一眼。
“姜成,这是你打的?”妇联主任一阵惊呼。
姜果眼睛一亮:“哥哥,你都会打人了?”
柚柚和善善也是拍着小手,一脸崇拜。
姜成挠了挠头,红着脸看向大家。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妈妈身上。
妈妈的嘴角,露出一抹肯定而又欣慰的笑意。
被弟弟妹妹们簇拥着的姜成,也不自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