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筱艳不敢置信地望着大龙跑走的方向。
他不是最听自己说的话吗?不是让他往左,他就不敢往右吗?
现在,她让他把柚柚丢下去,他怎么不同意?
大龙抱着柚柚,跑到了大人堆里。
大家纷纷松了一口气。
看着孩子回到自己身边,孟金玉后怕得哭出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柚柚一个劲喘气,脸颊一鼓一鼓的,小手指着包筱艳的方向,迫不及待地告状:“妈妈,她让大龙哥哥把我推下去!”
白君洁瞪圆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包筱艳会做出这样恶毒的事情。
她将大龙拉到自己身边,问道:“是她让你把柚柚推下去的吗?”
“小媳妇——买糖。”大龙似懂非懂,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要糖,爸爸妈妈买。”
说完,他又抬起手,擦擦柚柚的脸蛋:“好朋友!不、不哭!”
众人震惊地看向包筱艳。
孟金玉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站起来,厉声道:“包筱艳,你怎么能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情!利用大龙,对一个小孩下手,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一点良知吗?”
包筱艳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她用力地摇头:“我没有!大龙是个傻子,柚柚是个孩子,他们俩说的话,你们怎么能相信?”
然而,正因为柚柚是孩子,大龙又智力低下,才不会撒谎。
难不成,他们要联合起来冤枉包筱艳吗?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刚才我一直在劝说,让大龙赶紧把柚柚抱回来,你们难道没听见吗?”
直到这个时候,包筱艳还在狡辩。
她一个人站在露台边沿,双目通红,语气激动。
绝对不能承认自己做的事情,只要她不承认,一个小孩和一个傻子说的话,就不能成为他们报公安时的证据,那么她也就不会被抓去劳改。
包筱艳咬着牙,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故意针对我,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都瞧不起我!我现在被调到缝纫车间工作,工资少了,前途也没了,甚至连同事们都不屑理我。还有我父母,别人的父母,是真心为女儿着想的,可我呢?他们剥削我、压榨我,只要我还有一条命,就让我为家里无条件付出!”
“我举报孟金玉和沈瑜青,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想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而已!我想升为组长、升为主任,再往上升,等到职位越来越高时,就能申请独立的住房,这又有什么错?”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认得包筱艳的。
可是此时此刻的她,与他们印象中那个秀气怯懦的女孩,完全不同。
她看起来非常痛苦,几近崩溃,甚至开始歇斯底里,但是,这并不能让人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不管有什么样的委屈、苦衷,她唆使大龙,将柚柚推下去,都是大错特错。
这时,包父和包母也跑了过来。
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女儿出了什么幺蛾子,他们也想逃避,但却不能做缩头乌龟,因为,包父是单位里的老职工了,他丢不起这个人。
“妈妈。”大龙怔怔地看着包筱艳,着急道,“小媳妇——”
包筱艳尖叫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叫我小媳妇了!谁是你媳妇!”
大龙被吓到了,脖子缩了缩,躲在白君洁身后。
白君洁心疼地皱起眉,找了一个同事,先把他带走。
等到大龙走远了,她才说道:“别装出一副受欺凌的模样,是你自己主动要求嫁给大龙的!而且,不止一次。”
众人哗然。
他们并不清楚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还以为是厂长家仗势欺人,让包筱艳嫁进来。没想到,这竟是包筱艳自己主动的。
“没错,是我主动要嫁给他。但我只是想要脱离现在的生活,才出此下策!”包筱艳声音尖刻,眼中含着恨意,“不然你以为呢?你以为你家那个傻子,是有天大的魅力,让我神魂颠倒了吗?”
这话太难听了,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针,狠狠地扎进白君洁的心。
她气得后退几步,
莫厂长脸色一变:“不要再说了!”
包筱艳的嘴角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我要说,偏要说!你们家那个傻子,成天只知道吃糖,坐在饭桌上会流口水,我怀疑,他三十多岁的人了,甚至还会尿在□□里!”
然而她话音未落,就见一道身影飞速上前。
包父冲到包筱艳面前,抬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巴掌。
“啪”一声响,世界都安静了。
“丢人现眼的东西!”
包筱艳捂着刺痛的脸颊,死死地瞪着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笑了。
片刻之后,她望向楼下。
这工作必然保不住了,她成了过街老鼠,要是被送去劳改的话,甚至这一生都没办法离开劳改场。
当初,她为什么要想不开?
她可以离开包家的,就算只是找一个普通工人嫁过去,也比现在这样好……
包筱艳嘴角的笑意逐渐收敛,眸光也慢慢黯了下来,眼神变得空洞。
孟金玉迅速反应过来,将柚柚的双眼蒙上,大声道:“拉住包筱艳,别让她跳下去!”
姜成和姜果吓得抱紧弟弟,三个人把头转过去。
“啊——”包母尖叫起来。
然而她的尖叫声还没落下,一阵闷响声,在大家的脑海中炸开。
包筱艳自己跳了下去。
三层的楼,摔下去的过程,仿佛只是一瞬,容不得她去回想反思。
等到几个胆大的男同志冲上前时,看见的,是倒在血泊中的年轻女同志。
“妈妈,刚才怎么了?”柚柚透过妈妈的手掌,从指缝里,看见大人们震惊的神情。
孟金玉摇摇头,带着几个孩子回去。
姜成和姜果帮忙安抚弟弟妹妹。
不过好在刚才包筱艳跳下去时,弟弟妹妹已经被保护好,而且,他们也没看见那血腥的一幕,因此这事并没有在他们心中留下任何阴影。
倒是柚柚,刚才差点被抛下楼,也不知道会不会吓到。
姜成和姜果心事重重地看着她,好几回都欲言又止。
他俩对视一眼,跑到里边的房间去,商量着应该如何帮妹妹抚平心灵上所受到的伤害。
“要不然,我们带柚柚去公园玩吧?”
“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去。刚才那场面太吓人了,就只差一点点,柚柚就要被丢下去了。”
“都到现在了,我的心脏还是跳得很快,更别说是柚柚了。”
“好担心到了晚上,柚柚会吓得哭起来,不敢睡觉。”
然而,正当姜成和姜果忧心忡忡之时,外头传来了柚柚的声音。
“舅舅,你来啦!”
“快带柚柚去舅舅家里看电视,柚柚都等不及啦!”
“还有舅妈,舅妈在家吗?”
小家伙的声音元气满满,听不出半点惊恐或是委屈。
姜成和姜果一脸怔愣地跑出去,看见柚柚已经将小手塞进阮金国的掌心里,兴冲冲地出门去。
“哥哥姐姐,你们要去舅舅家看电视吗?”柚柚软声问。
姜成和姜果面面相觑,好半晌之后,才艰难地摇摇头。
最后,他们看着柚柚活蹦乱跳地跟着舅舅走了。
所以,说好的留下阴影呢?
并没有。
不过,这简直是太好啦!
……
包筱艳从三楼露台坠下之后,虽没有当场死亡,但还是受了重伤。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在医院,医生和护士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说她从今往后都站不起来了。
下半身瘫痪,这五个字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包筱艳的心头。
她疼得要命,心中无比恐慌,哭泣着、尖叫着,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后来,白君洁来探望她。
白君洁说,他们没有报公安,因为当时包筱艳怂恿大龙将柚柚推下去的事,除了大龙和柚柚,没有其他人听见。
证据不足,公安同志不会定她的罪。
包筱艳恨莫厂长一家,她闭着眼,一声不吭,表情极其扭曲。
而后,白君洁又说:“下半身瘫痪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是不是很痛苦?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大龙真听你的话,把柚柚推下楼,那么如今躺在病床上的,就是她!这么小的孩子,对她下狠手,你忍心吗?”
包筱艳没有回答。
她已经认识柚柚好些年了,这些年,柚柚只要一见到她,就会乖乖地喊一声“筱艳姐姐”。也不知道是这孩子没见过世面,还是天生嘴甜,看见她穿上新裙子、新皮鞋,总会用夸张的口吻说一句“好漂亮好漂亮”。
每一回,包筱艳都会被她逗得笑弯了眼。
“老天没有让你当场死亡,而是给了你一个活着的机会,去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包筱艳,你说,天是不是开眼了?”白君洁问。
包筱艳睁开眼睛:“不!天不会开眼!如果老天爷开眼,我的命运怎么会这么悲惨?你们所有人都好好的,只有我,我将躺在这病床上,一辈子都看不见外面的阳光!我这辈子完了,什么都没有了。”
因包筱艳的情绪过于激动,没过多久,护士就进了病房,请白君洁离开。
几天后,白君洁听说,包筱艳自杀了。
她竭尽全力,拿到一把她父母用来削苹果的小刀,对着自己的手腕割下。
可因为抢救及时,饱受折磨之后,她还是活了下来。
后来,似乎还发生了几次相同的情况,但是白君洁没有再过问了。
以包筱艳这样的性子,恐怕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钻牛角尖。
自作孽不可活,旁人又能说什么呢?
……
同事们议论纷纷,好面子的包父实在没脸再在单位待下去了。
他提前办了退休,带着妻子、儿子以及半身瘫痪的包筱艳离开了江城。
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
几天后,白君洁和莫厂长带着大龙一起来到孟金玉家。
“之前我们想偏了,认为大龙一见到包筱艳就这么兴奋,就想要让他和包筱艳结婚,两个人凑合着过日子。可现在我们知道了,大龙哪懂什么媳妇不媳妇的,他喊包筱艳‘小媳妇’,不过是听我们俩和他奶奶成天在家里念叨而已。大龙的智力,和几岁的小孩差不多,他想要的不过是陪伴,是希望有人能和他一起玩罢了。”
“以前,大龙从来没有交过朋友。是柚柚出现之后,他才有了朋友,看见他笑得这么开心,我们打心眼里感到欣慰。”
“还有,当时是我一气之下,才不小心把柚柚跟我说的事告诉包筱艳。一个大人,想要伤害小孩子,实在是太容易了,是我的冲动,差点酿成大错。”白君洁又说,“柚柚,对不起。”
在单位里,厂长和厂长夫人必然是受人敬重的。
这一次,他们却如此诚恳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与歉意。
柚柚摆摆小手:“没关系,知错就改,就是好大人。”
顿了顿,她又说:“不过下一次,要聪明一点哦。”
大龙坐在小板凳上,挨着柚柚,清澈的眸子轻轻一眨,好像听懂了好朋友说的话。
莫厂长与白君洁相视一笑,心中流淌过一阵暖意。
“这一次,是我们莫家欠了你们一个大大的人情。往后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提出来,我们一定会尽量满足。”
孟金玉的眸光动了动。
如今是八零年了,政策越来越宽松,她想要再看看形势,计划在近两年辞职,成为个体户。
之前她打听过,辞职之后,单位分的房子,肯定要还回去的,但如果到时候,莫厂长愿意卖他们家一个面子呢?
孟金玉暂时没有开口,太阳下山了,她留厂长一家在家吃饭。
大龙从来没有试过在外面吃饭,这会儿用力地点头,学着柚柚的样子,摆好了碗筷。
莫厂长和白君洁失笑。
“那就麻烦你了。”白君洁说着,给丈夫递了一个眼神。
都是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莫厂长自然明白妻子的想法。
那是昨天晚上,他们俩口子商量过的。
白君洁让他想想办法,帮孟金玉在考核中多加一些绩效奖。孟金玉的工作表现这么突出,这样简单的操作,根本不算什么,莫厂长点点头,回了白君洁一个眼神。
孟金玉做饭时,柚柚在边上帮忙。
她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小团子了,不再需要搬着小板凳站在妈妈身边,只要轻轻地踮起脚尖,就可以勾着调味料。
只是,她仍旧像过去一样天真,不管做什么,都是兴致勃勃的,就连是给锅里加一些盐巴,都像是在做游戏一般,乐此不疲。
柚柚欢快的笑声,吸引了大龙。
他好奇地走过来,伸长了脖子,看孟金玉做饭。
柚柚歪了歪脑袋,将手中的调味料递给大龙,说道:“大龙哥哥也想帮忙吗?”
大龙的眼睛亮了亮,伸了伸手,想要接过。
白君洁听见动静,立马跑出来,着急道:“柚柚,别把盐巴给大龙,他不懂的,到时候把盐巴全都倒进菜里,这菜就没法吃了。”
大龙听了,无辜地缩回手。
可柚柚却没大龙这么听话,她将舀盐巴的小勺子递过来:“大龙哥哥也能帮忙。”
大龙的大手,僵在半空中,好奇心让他不自觉地伸手,接过小勺子。
身后,白君洁还在喊:“大龙快过来!”
“一点点盐巴。”柚柚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就一点点。”
大龙笨拙地握着小勺子,轻轻挖了一点点盐巴,往锅里撒。
孟金玉说:“还要一点点。”
大龙又点点头,再挖了一些盐巴。
反复的过程,足足重复了五六次,最后孟金玉笑着说可以了。
柚柚的双眸亮晶晶的,拉着大龙的手说:“大龙哥哥会做饭啦!”
大龙傻傻地笑了起来:“做饭!做饭!”
柚柚用力点头:“大龙哥哥太棒啦!”
> “我很棒。”大龙又喃喃道。
望着这一幕,身后的白君洁一怔。
晚饭时,大龙胃口大开,埋头苦吃。
孟金玉说:“其实大龙不像你想象中那样没有自理能力,他能听懂大人的话,刚才撒盐巴的时候,我让他别碰到锅,他也懂得保护好自己。你们之前想要让他娶媳妇,是为人父母的良苦用心,但我倒是觉得,如果能教他做饭,教他照顾好自己,或许才是真正为他好。”
这一番话,白君洁听进去了。
过去,她从来没有让大龙靠近过厨房。
厨房里有火,太危险了。
可原来,大龙是可以的,他并没有这么傻,即便只能听懂一点点大人的话,但是这微小的进步,足以让他欢欣雀跃。
她和丈夫想要给大龙娶媳妇,是希望对方能照顾好她,但是,别人又为什么要这样无怨无悔地牺牲呢?
打消了让大龙成家的念头之后,白君洁与莫厂长总想着自己要长命百岁,才能护好儿子,可现在孟金玉说,大龙能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莫厂长微微怔愣,试探着问:“大龙,你要不要学做饭?”
大龙嘴巴里塞着一大口饭,好不容易才咽下来,用力点头:“大龙、棒!”
白君洁与莫厂长都笑了,眼眶湿润。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父母看着孩子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只不过,他们家大龙很特殊,他已经三十多岁了。
可是,他们并不会嫌弃他,因为他已经够让人心疼的了。
晚饭后,大龙还不舍得走。
柚柚家没什么可以玩的,他便动动善善的书本,一脸好奇。
善善拿出纸笔,仰着小脸蛋:“大龙哥哥,我教你写字,好不好?”
只是写字对于手的灵活度要求更高,大龙尝试了好多次,都做不到。
但他不懂得什么是灰心丧气,还是攥着铅笔,在纸张上一通乱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