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被加西亚惯坏。
次日, 姜见明陷在一团柔软的被子里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到治疗舱内侧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于是他从心底这么想。
“这回没有发烧,”加西亚打开了驾驶舱的盖子, 并指用指背贴了贴姜见明的额头,“有进步。”
说着,殿下的手臂穿过姜见明的颈后,揽着肩膀缓缓将他的上身抱起来, 放低了声音道:“起来吃一点东西再睡。”
姜见明慵懒地枕着皇子的肩膀:“以前我不会被前日的劳累打乱作息的。”
他垂着睫毛,嗓子有点沙哑, “发烧不会影响我出训练,会累但不容易困,不会像现在这样手都懒得抬。”
加西亚动作停了停:“你的意思是,想要我喂你吃饭?”
姜见明:“……您是只听见了最后一句吗?”
当然, 玩笑归玩笑。
想在远星际呆下去,真被“惯坏”到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地步是万万不行的。
姜见明自己心里也有数, 稍微清醒了一下就起来洗漱用餐了。
自从他跟了加西亚,两个人就一起成了“野生的”, 没有什么每日必须参加的训练。
将穿过的衣服送去换洗,一路上无视了对他议论纷纷的军官与士兵们,将机甲送去例行维修。
上交采集来的真晶矿, 记录功勋, 补充维纳斯之翼的新晶械子弹与晶粒子镇定剂。
等姜见明做完这些,下午就很清闲。
他坐在书桌前, 给谢予夺打了个通讯。
姜见明含笑撑着额角:“少将, 有空吗?我想说说关于金晓之冕内部留下的讯息。”
投影那边, 还是谢予夺的办公室。
瘫在桌子上的少将顿时坐起来, 精神一振:“您想到了什么?”
“没有, 只不过我这段时间试着推理了一下几个意象的含义。可能要稍微占用您一点时间,您看看什么时候有空……”
谢予夺连忙道:“现在,就现在。”
“那好的。”姜见明颔首,他打开手边的笔记本,又捞起一根钢笔。
——这个年代喜欢纸质书写的人很少了,他是其中的一个。
本子上还是那四行字:“请你点燃那枯槁岁月,穿过旧文明的残火与万里寒星,于人类的黎明降临之前,苏醒在我的怀里”。
只不过多了许多执笔者的勾画与标注。
“是这样,这几句话有个怪异之处。”
姜见明用笔尖戳了两下自己的字迹,抿唇斟酌着用词:“它读久了,会让我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首先,旧文明这个词语。”
“如果是以我们现在所在的时间为基准,它可以有两个指向。一者是黑波辐射爆发前,旧蓝母星纪元的人类文明。”
“再者,就是从黑波辐射爆发后,一直到旧帝国覆灭的这段时期。”
“我个人倾向于后者。蓝母星时代末期,旧人类们的生活富饶和平,追求文明与进步,印象与上一句的‘枯槁岁月’差的有些大。”
谢予夺拧起眉头,咋舌道:“小阁下您认为,‘枯槁岁月’与‘旧文明’喻指的是新帝国建立前的疯狂混乱时代?”
“这只是一种猜测。”
姜见明望着这些字句沉吟片刻,再次开口:“因为‘点燃枯槁岁月’的这一句,从我的直观印象来感觉,很像是指开国战争。”
“我记得在军校上学的时候读过这种句子:‘大帝的星舰铁骑起于微末,像一把烈火般迅速烧遍了三大星系,将混乱无序的时代焚烧殆尽’……用点燃烈火这个意向来喻指开国战争的用法,真的很常见。”
“继续看,万里寒星,应该就是指宇宙。人类这个词语很大,黎明降临之前,可以说是黑夜最黑最痛苦的时刻,但也可以说是最富有希望的时刻。”
“说到这里,您不觉得奇怪吗?”
忽然,姜见明抬起头,澄明的眼眸中似乎多了些锋利的神光,“看着前三句话,少将,您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谢予夺一时没琢磨过来。
姜见明淡淡道:“诞生在黑暗枯槁的岁月,自蓝母星燃起烈火,以开国战争终结旧文明,发动神圣战役远征万里寒星,为人类带来一场黎明。”
谢予夺脸色猛地变了。
他怔了足足四五秒,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嘴里才滑出一个称呼:“……大帝?”
大帝。
对于帝国的人民来说,这个称呼有特殊的指向。
皇帝可以有一代又一代的更换,但大帝有也只会有唯一的一位,那就是新人类星际帝国的开国君王。
姜见明沉默了片刻,“少将,您对那位……皇太后西尔芙陛下,了解多少?”
假设谜底真的与历史、与那位开国君王有关,那么能对大帝说出“我的爱人”四个字的……
自然应该是那位大帝的爱妻,自大帝牺牲之后几十年深居白翡翠宫不见外人,神秘至极的皇太后陛下。
“等等,先等等。”
谢予夺好不容易从那个“大帝”的推论中回过神来,连忙喝了口茶压压惊,“小阁下,但这些字句,难道不是莱安殿下留给您的——”
“不,少将,我很怀疑这一点。”
姜见明却摇了摇头,他沉着眉宇:“这封信,真的是‘莱安’写给‘我’的吗?……客观上来看不应该有其他可能性,但是……”
但是从情感上,他下意识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讯息留在金晓之冕的驾驶舱内,唯有带着赛特亨利的姜见明能开启驾驶舱。
这也就是意味着,留下这封讯息的人,坚信他会来到远星际,坚信他会在银北斗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最终成功接触到这架不寻常的机甲。
更坚信他会打开机甲,破解密码,读到这样的一封意义不明但足够沉重的讯息,并且努力去探寻其中的意义。
这里就有一个疑点了。
就像现在的加西亚一样,以前莱安也一直对他有点过度保护的倾向,姜见明是知道的。
三年前的皇太子,宁愿被“断绝关系”也没将真相透露给爱人。
莱安真的能想象到姜见明会不死心到这个程度,亲自跑到远星际给他收尸吗?
“……不。”
姜见明摇了摇头,他对谢予夺说了自己的看法,然后低声道:“小殿下他舍不得的。”
“小殿下当年才十七岁,太年轻了。”
“要说他自己忍辱负重,我信;但要说他有那个觉悟,能步步为营地推我步入险境,用遗言引导我去追查真相——至少,我所知道的莱安殿下,他还做不……”
一句“做不到”还没说完,姜见明身后忽然吱嘎一响。
谢予夺正在心中惊涛骇浪地凝神听着,差点没被这个声音给吓一跳。
仔细一看,是卧室的侧门被另一边的加西亚打开了。
姜见明转头,皱眉沉下声音:“殿下,规矩。”
于是那边才探出头的加西亚绷紧了唇,恹恹地关上门。
“叩叩。”
敲门声响起。
姜见明:“请进。”
加西亚开门,走进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过于流畅,流畅得谢予夺目瞪口呆,差点没把手旁的茶杯给打翻了。
——这就学会先敲门再进了,驯服得
这么快的吗??
想当年,姜见明与莱安太子身份差异如有云泥之别。
然而他们从初识到定下婚姻关系,只有一年多的时间。
那时谢予夺不了解详情,只觉得很荒唐,很儿戏。
但现在,亲眼见证了这两人相处模式之后,谢少将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当年他们都处了一年半,怎么还没生孩子?
哦,还没到帝国的法定生育年龄。
那没事了。
加西亚走到姜见明背后,冷眉扫了一眼谢予夺:“你们两个人,天天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他伸手捞走了桌子上的笔记本,“这是什么。”
姜见明并不介意被他看去,站起来面对他:“一段我需要破译的密文。您觉得这些字句会是什么意思?”
谢予夺紧张起来,他哪想到小阁下胆儿那么大,居然直接上去问本人!
姜见明:“不用细想,告诉我殿下您的第一感觉就可以。”
加西亚看了几秒,疑惑地抬起头。
“这不是情书吗?”
姜见明:“……”
谢予夺:“……”
姜见明沉沉地扶额,艰难一笑:“……是的,您说是就是吧。”
“那您觉得,写这个情书的人,当时会是什么心情?”
加西亚:“既然是情书,难道不是思恋爱人?”
“……”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弥漫。
姜见明:“您真棒,把它还给我吧。”
加西亚沉面不语,将笔记本拿在手中不放。他仔细看着这四行字,忽然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酸疼情绪。
是空虚吗?亦或是悲伤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像他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向自己走来。
那会是很渺小,渺小到残忍的一个人影,行走在苍天与大地的缝隙间。
他会跋过丛山,涉过暗海,逆着时间与空间的洪流行走。当他孤独地踩着血与火的残骸伫立时,风会像刀匕穿过他的肋骨。
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呼喊。
——别走下去了,别过来。
又好像心里空荡荡地被打开了一个洞,是疼的,也是饥渴的,让人迫切地希望有什么来填满这个空缺。
于是心底出现了第二个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