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晓不是一个八卦的人。
真的,她真不是,她一直是在心里这么定位自己的。
但到了温泽念快离开的时候,她还是鬼鬼祟祟朝停机坪方向摸索过去。
这是因为,孟宁就她一个朋友对吧?她不得关心一下这段感情的进展?她在心里正义的为自己辩解。
夜幕渐浓,印有C酒店标志的直升机保养得宜,钛金属在一片昏暝里泛着后现代的光。此时这里静悄悄的,飞行员还未就位,也没出现那个令人过目难忘的纤窈身影。
祁晓低头看一眼时间。
也没多久了。
老天奶,真的太刺激了,她是真不知道孟宁会不会来。
又等了一阵,祁晓藏在草丛边猛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不,别误会,她没疯,只是景色越好的地方植被越茂密,蚊子多得没边。她穿着运动服遮得严实,露出的脸和手就遭了殃。
正当她“啪”的一声呼上自己侧脸时,电瓶车和加油车过来进行补给了,同时地勤开始检查保险。之后出现的是飞行员,检查登机后启动引擎。
温泽念便是这时出现的。
她穿暗蓝竖条纹西装,长发精致的盘于脑后,一手拎着包一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语速很快,感觉说的不是中文。
直到挂断电话,她回了一下眸。
祁晓顺着她视线扭了一下头,一下捂住自己的胸口。
妈呀!孟宁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停机坪灯光大亮反衬得四周更暗,祁晓在这儿藏了半天都没瞧见孟宁,温泽念又是怎么瞧见的。
温泽念停了两秒钟,往孟宁那边走过去。
祁晓又低头看了眼时间。
十分钟,她上网查过这种型号的直升机了,引擎准备的时间至多十分钟。
也就是说孟宁和温泽念剩下的时间,至多只有十分钟。
妈的,真的太刺激了。
******
孟宁站在那已经许久了。
时间再往前追溯,她乘快艇来到码头,先去了管理处。作为离职员工她显然不能无所顾忌的在岛上闲逛,她到临时管理处碰运气:“我来拿临时通行证。”
温泽念那么缜密的人,如果她想要孟宁来,肯定一早安排人把通行证放在管理处了。
管理处同事抬眸看过来的时候,孟宁蜷紧指尖。
如果没有通行证呢?
可同事冲她笑了笑,把通行证递给了她。
孟宁接过,握在手里,小小一张卡磨了精致的圆角,可握在掌心无限用力的话,还是会感觉切割着自己的掌纹。
孟宁也说不上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慌了点。
然后她便来到了停机坪。
她注视那架通体金属光泽直升机的时间,也没比祁晓短多少。
她在心里想:啊哈哈哈,看电视剧和小说里人家分手诀别时,都是去机场送、去火车
站送,她是站在直升机边送哎,好酷!
可无论她如何在脑内跟自己耍贫嘴,她笑不出来,她甚至也没感觉有蚊子在咬自己,她就那么静静站着,直到那个踩着细高跟鞋的纤窈身影出现。
直升机引擎轰鸣,撕裂本该宁谧的夜。她张了张嘴,忽然想,在这样的喧嚣里,温泽念真能听到她唤出的一声么?
可在她出声之前,温泽念挂断手机,没来由的回了下眸。
她愣了下。
停机坪灯火如星,她站在一片暗处像流落星河之外。
温泽念是怎么看到她的?
可温泽念的确拎着包向她走了过来,一片星火形成逆光,温泽念的面容五官看得不那么分明,却觉得那深邃的眸眼更亮了些。
孟宁张了张嘴,觉得连周围草木都在被直升机扇动,不知何处而起的风,直往她口腔里灌。
她变了变嘴形,又变了变,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温泽念没拿行李箱。也是,这样飒爽的美人就该一身西装拎着个奢牌包往直升机走,拖个行李箱的话就不酷了嘛!肯定有助理提前帮忙料理好了。
温泽念望着她,没什么表情。
她的手指在裤缝边蜷起,又放松,又蜷起来,掐着自己的大腿。
温泽念在一片直升机的嗡鸣声间问:“你做什么来了?”
孟宁并没有像一切女主角那样利落帅气的给出答案。
她放任了一阵沉默,才用很低的声音说出一句话。
“什么?”噪声中温泽念听不清,微微向她这边倾身。
温泽念用的香水不一而足,可无论哪款,混了温泽念自己的体香,都变得又轻盈又厚重,像白昼里你怀念的氤氲的夜,像夜色里你向往的那片澄明。
孟宁轻嚅唇瓣:“你可不可以……”
「不要走。」
孟宁心想,每个人的人生里,一定都有最难说出口的一句话。
有些人是“我爱你”。有些人是“再见”。而对她来说,这句话是——“不要走”。
她曾对时央说出过这句话,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机和行为。
之后上天给了她最惨酷的惩罚。让她亲眼看着时央病,让她亲眼看着时央由美丽温婉到孱弱苍白,让她亲手给时央削一个苹果、时央却已无力到握都握不住、然后苹果骨碌碌滚到地上去沾了满身的灰。
上帝用最残酷决绝的方式,掰开她紧紧攥住的手指,掰到她指关节都发出嘎嘎的碎响,然后,连哭都哭不出的放时央离开。
放时央到死神的怀抱里去,而不是继续留在她身边,受无望病痛的折磨。
从此这变成了她的一个梦魇。
无数次她想留下温泽念时,她总会想,如果这一次她让温泽念的人生轨迹因她而发生转变。
又会迎来上天什么样的玩笑。会不会有任何一丁点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温泽念身上。
她的肩膀太薄,已被过往磨出斑
斑的血痕,再背不起任何的愧悔。可……
「不要走。」
她望着温泽念那双深邃的眼睛,发现只要那双眼克制的哪怕只透出一点点难过,无论如何,她都会来。
只要她来了,无论再难,她都会说出那句话。
就算她以后再无宁日。
就算这句话会让她掉入更为愧疚的深渊永远遭受着良心的折磨。
就算她再也不能安眠,每天洗澡时会下意识会看一眼浴室镜里,自己的肩膀上有没有被过于沉重的负担磨出新的血痕。
可是——「不要走。」
她望着温泽念,她素来习惯了淡淡的无表情,又或是故作随和的笑,可是这时,她的眼尾泛出一点点红。
深红,像是从心底沁出来的血色。
可在她把这三个字说出口以前,温泽念与她拉开了距离。
望着她,手指微动,看上去像是想要摸一摸她的眼尾。可最终没有,只是平静的开口:“孟宁,你这个人总是这样。”
一片噪声反而成为最好遮掩,除了她们自己,没人能听到她俩说话。
温泽念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拿走了你给我泡罗汉果茶的那个保温杯么?因为我要我自己记住,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做一些看起来很温柔的事情,全然不顾那在对方看来会是更深的残酷。”
“你惦着我嗓子不好,泡了罗汉果茶来给我的同时跟我提分手。你今晚这样不管不顾的跑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我难过。”
孟宁肩一滞。
温泽念实在太了解她了。
孟宁:“我……”
温泽念直接打断她:“如果你根本还没理清自己的想法,其实你今晚不该来的,那对我来说才是温柔,你明白么?”
温柔与残忍。控制与被控制。留恋与分开。
孟宁想,为什么她与温泽念之间的所有感觉都像蛇与玫瑰,来回转换的不留痕迹。
温泽念说:“从前对时央阿姨,你觉得你该为她的选择负责,为她的人生负责。现在对我,你也一样。”
“可是孟宁,以前时央阿姨是一个成年人,现在我也是一个成年人,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并不需要一个人背起我的人生,我只需要一个人来……”
她笑了,在夜色中笑得诚挚又难过,像首有低哑大提琴加入的交响乐,又或者明亮之中忽铺了笔暗色的古典油画,因那抹克制的悲怆而衬出了绝美的盛放。
她笑着说:“我只需要一个人来爱我。”
“清清楚楚的、没有犹豫的爱我。”
那是她留给孟宁的最后一个笑容,随即她的神色转而像夜色一样淡。
她回眸看了眼直升机,瞥见准备起飞的手势,又转过头来看了眼孟宁,上前一步,拥住孟宁的肩,双手轻轻交叠于孟宁的脊背。
孟宁怔了下,因为没料到温泽念还会拥抱她。
温泽念耳后茶香与百里香混合的调子更明
显了些,足以点亮一个明净澄澈的夜。她的香味她的吐息和她的手臂一般拥着孟宁,凑在孟宁耳旁轻声说:“今晚要梦到我。”()
孟宁心里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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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与温泽念重逢那夜、温泽念凑在她耳旁说过的一句话,那时话语里是缱绻的勾人。到现在温泽念离开时重又说了这句话,语调更温柔也更温暖。
孟宁忽然就明白了温泽念先前的话。
为什么她泡了罗汉果茶的保温杯是残忍。
为什么她今晚怕温泽念难过而这样跑来是残忍。
因为温泽念的这句话也好残忍。
抚慰了她的同时,给她降下永生不灭的诅咒。
从此她不再失眠,却也夜夜不得安眠,有一个温柔到叫她永远也放不下的人,夜夜来入她的梦。
温泽念放开了她,拎着包头也不回的向直升机走去。
停机坪另一侧的祁晓突然就开始朝孟宁这边猛跑。草木葳蕤,祁晓差点被绊了一下。但她不停歇的跑过来,因身体的惯性重重搡了孟宁一下,在直升机噪音里吼道:“你搞什么鬼啊?她要走了!”
祁晓下定决心不再为自己的情感波动而干涉孟宁。
可这是孟宁,这不是她。
她现在抛开了自己的所有过往来看待孟宁和温泽念,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要分开。
她跑得气喘吁吁,孟宁静静站在原地:“她不会留下的。”
“为什么啊?!”祁晓吼。
“因为她觉得我还没理清自己的想法就来找她了。”孟宁说:“她只需要我向她走一步,可如果我这一步走得不够坚定的话,她就不要了。”
温泽念从来都是清楚而坚定的人,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小时候那样艰难的环境里,她什么都没有,她要的是活下去。
长大了她从一片荆棘中杀伐出来,拥有了一切,她要的是一段纯粹坚定的感情。
或许这也是她一直放不下孟宁的原因,因为只有孟宁对她的感情,与她的容貌无关、与她的成功无关,在她一无所有的人生之始,无论孟宁走向她时是否怀着复杂的念头,她能感到孟宁对她的善意里,依然有股纯粹。
祁晓站在原处,带着一整晚被咬出的蚊子包和孟宁一同仰头,直升机缓缓升空气旋翕动草木,向着广袤夜空而去。
祁晓仰得头都酸了,瞥一眼身边的孟宁。
孟宁始终仰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