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一脸的杀气腾腾:“让我家老爷来回话?我看你是不要命!吃酒吃醉了!来人!”
谢无炽叱喝这两声,别说把那管家吓住,连时书都吓住了。
这么多人全是陌生人,拳王泰森来了也打不过啊。
健仆揎拳裸臂上前:“狗养的臭——”
“别!”时书心里一惊,大步朝着谢无炽跑去。
没想到,这群人正要动手前,率先停下。
“刷”,昏暗中亮出的文书盖着朝廷的大印,字迹尊崇显贵,散发着万道权力的辉光。谢无炽信手悠闲地站在这群人中面沉如水,时书喉头滚了一下,似乎窥见了恶鬼中的一貌。
谢无炽:“钦差文书在此,还不速速跪下!”
院子内,本来勃然大怒的一群人,霎时变了脸色,流露出震惊和错愕等精彩纷呈的表情。
纷纷扬扬,往地上跪了一堆。
“大人……”
“……草民叩见大人……”
陈管家的脸色十分复杂,换做往常他绝对不信这人是钦差,但今早刚来的消息,钦差已经进了潜安府境内了!据说失踪,到处都在找!
陈管家连忙跪下:“草民拜见大人!”
时书撩起袖子本想上前帮忙,见谢无炽早已众人捧月,踩在这群人的头顶,水潭的画面闪过脑海,时书扭过头站在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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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火把彤彤,两队人马对峙。
潜安府衙役找了一天的“关乎身家性命”钦差大人,此时一身素净衣裳,正坐在农家院子的台阶上,和村民们说话。
众人唱喏。
“大人,属下来迟!”
“大人恕罪!”
表面惶恐,哪个心里不是满心怨气?这钦差搞得他们不能按时下班回家玩美妾,吟风弄月,还要大热天在路上奔波,满头大汗,官帽歪斜。
提辖王瑞悄悄看时书和他,恍然回忆起下午曾见过,冷汗如浆:“下官未能认出大人,有罪!”
见一群人跪迎,时书怕折寿站远远的,谢无炽平静地处于众人的跪拜之中,等所有人三催四请后,这才缓缓站起了身。
“好嘛,你们潜安府。”
一句话,潜安府知府汤茂实冷汗下来了。
“谢御史,卑、卑府来迟。”
按照品级,谢无炽六品领三品事,而知府属于从三品,这位汤茂实不比他官职低,但谢无炽是朝廷钦差这便自当别论。
谢无炽微笑着说:“刚来第一关是路遇强盗,好不容易闯入你潜安贵地,这又遇到上了放狗咬死人的恶仆,接下来的关卡是什么?你们潜安真是豪强并立、武德充沛,本官若不是钦差,而是一位贫苦百姓,是不是早被你们打死了,啊?”
时书一眨眼,听出了敲打和阴阳。
汤茂实通体震悚,连忙道:“大白岗的强人早让王瑞抓住了,现正关押在衙门里。至于这个恶仆
——”他脸一变,“陈二!你好大胆子,你的主人陈朝奉是潜安府有名的乡贤,平日修桥补路、吃斋念佛、高义大善、做尽好事!怎么就招了你这么个东西给他惹是生非!还不快滚!”
陈管家连忙点头:“给钦差老爷磕头,奴才这就走。”
时书半眯着眼,第一次见到这么前倨后恭,能屈能伸的人,不过他丑态毕露,乡里人无不窃窃地发出笑声。
时书也忍不住乐了,在人群中笑。
谢无炽抬起眼皮,却是捕捉到另一句话:“原来是陈朝奉家的家仆。哪位陈朝奉啊?”
汤茂实道:“陈朝奉,就是在哀宗一朝任河东路安抚使的二甲进士,陈清,陈老太爷。告老还乡后一直住在乡里。”
时书心里微明,他知道这个名字,谢无炽那本人情账册里记录着,不过眼前的谢无炽神色自若,恍若从未听闻过似的淡漠地道:“哦?是吗?”
汤茂实真以为他不知道,压低声:“陈老太爷如今的门生故友和旧属还遍布朝廷呢,谢御史刚入朝,难道没听说过?”
果然,谢无炽的身份背景,也早已被这群官员所知悉了。这汤茂实的意思无非是,你一个无关系无依仗的人,不该动的人别动。
谢无炽嗓音不轻不重:“本官为陛下做事,只听说过大景的江山社稷,没听说过陈清的门生故吏,倒是本官的不是了?”
“这,这……”
这句话,可以说是相当之无情,摆明背景,也摆明目的和态度。
汤茂实讷讷着,只道:“大人旅途劳顿,今日又在大白岗受惊,速速迎回府衙,好生招待和休息!”
谢无炽道:“也好。”
一行人,离开这座村庄里的小院子。准备离开之前,时书想到什么,问那个陈管家:“喂!这田你还要不要了?”
陈管家看看汤茂实,再看谢无炽,摇头:“不要了不要了!”
时书:“好,姐,以后他再来闹事,你就找官府去告状,为你做主。”
“青天大老爷啊!”
汤茂实脸一阵黑一阵白,摆手:“回府衙!”
时书趁乱说了这个事,下意识回头找谢无炽,确认办的怎么样。不过对上谢无炽面沉如水,一瞬间想起刚才石潭中,这还是时书第一次跟人不爽,他脾气特别好,头一次生气呢。
装,继续装。
残阳晚照,一行人离开小院走在石板路上,兵荒马乱之后,众人心中冷静下来。
院子走到官道要有一里路,仪仗和车马停在官道。穿过硕果累累的稻田,一路上闻到子实成熟的气味,充满了丰收的爽朗。
谢无炽目光从稻浪中扫过,忽然停下脚步:“这一大片田地是谁家的?怎么其他人家都赶在暴雨前将稻子收割晾晒,这里却纹丝不动?”
闻言,时书站在草垄间,垫着脚往前一望,果然如此。
这田亩中零碎的块田早已挨家挨户收好,稀稀拉拉站着人。但一大片一大片连着阡陌
,一望无际的大田,稻谷却迎风招展,并无一粒收获。
时书摸着下巴,思考:“为什么这么大片的稻谷不割?”
汤茂实眼神闪烁,慢慢地道:“这正是本府前两日给谢御史的来信中所写的啊。这个庄呢,叫陈家庄。这些田,都是陈朝奉家的田。陛下下令推行新政平均田赋,可陈家庄等乡绅官员人家此前受着官荫从未交过赋税。正在算田当中,因此不敢收割稻谷,怕对不上账目。”
时书:“原来如此,但再不赶快收,恐怕来不及了。”
谢无炽垂眼,收敛住眸中算计的光。没有说话,在思考当中。
一行人各怀鬼胎,在闷热至极的天气中。
谢无炽想到什么,一字一句地说:“潜安府地理地貌使然,每到收稻季节便有“秋绵雨”“天躲雨”,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时长不定,也许几个时辰,也许长达数天,如果稻谷没能晾晒入仓,便会发芽腐烂,接下来的一整年百姓们将无饭可吃。”
在古代,田地给老百姓的不是馈赠,而是施舍。
谢无炽抬起头,望着云层间滚动的雷鸣。
“你们这个田,却不收……”
极端燥热的天气,几滴雨,忽然砸落下来!
“下雨了?!”时书摸着湿润的脸。
不远处,李福等人找来了,撑开伞:“老爷,二爷,下雨了,快打伞!”
“大人,先回府衙接风洗尘,政务明日再议也不迟啊?”汤茂实说。
谢无炽站在原地没动。
谢无炽入神地盯着这一片一片大田里的稻谷,眼神阴冷,脸被一道苍白的闪电映亮,在骤然的暴雨中问汤茂实:“这陈家庄有多少户人家?”
汤茂实:“佃户五千,人口数万呢。”
“数万人的口粮,这还不急?”
“当然急了,但一切当以国策为要,没算清田账。这些庄家人岂敢擅自收割呀?”
谢无炽漆黑的眸子转动,雨珠落到他的鼻梁和下巴,显得那眉眼越发湿冷:“哦,那本官倒想问问。这个田册,又要多久才算得清?”
“这……本府也不知情,丈量土地向来是件大事,这些大户田亩数万,田契也有成千上万张,这确实需要时辰,咱们也催促不得啊。”
“好,好,好。”
谢无炽反倒是微笑了,似乎在想着别的什么,不再言语一拂袖子朝着官道大步离去。
汤茂实慢吞吞跟在背后。时书自己打了把伞,抬头见周祥一路跟着谢无炽支起伞盖,一不留神栽倒在河沟中,滚得浑身稀泥,谢无炽甚至懒得停下来看他一眼,眼高于顶。
这一行人摸不准谢无炽的想法,垂头丧气。
雨水越来越急,一群人无法再继续任何活动,纷纷朝着官道的轿子,马车,马匹和仪仗跑去。马匹在雨中甩着鼻子,打喷嚏,哨风中树叶、枝条和藤蔓狂舞发抖。时书的伞打了没用,斜风暴雨把浑身上下淋得湿透,瞬间从燥热转为了阴冷。
“快躲雨快躲雨!”
“我天!这雨好大!!!!”
时书抬头张望乌黑云层中的隐隐闪电,白皙俊秀的脸被映亮:“天也变了,好像世界末日!谢无炽你快看——”
一片一片的黑龙鱼鳞般的云层,集卷成漩涡,中间紫电凛冽,时不时划过枝状的闪电,声色刺激充斥在耳朵中,大地都在摇撼。这是风雨日月,掌管着古代成千万数兆人生计的苍天。
现代人早已征服自然,可古代人一无征服时,时常震悚于自然的威力,所以自然灾害时常成为皇帝自认为有无失德的征兆。时书没见过时不能充分理解,如今处于这黑沉沉的穹庐之下,感觉到了自然的前所未有的震撼。
“好恐怖……好惊人的雨……”
时书仰着头,满脸潮湿的水雾,突然想起和谢无炽还在吵架,话一下卡住。
“………………”
马车帘内残余热气,时书安静。
奇怪奇怪真奇怪,时书脾气很不错了,交朋友时从来没跟人吵过架,每天快乐小狗就是玩儿,他也很不喜欢生气这种情绪,觉得大部分事情没必要。怎么跟谢无炽当朋友还能冷战。
时书坐下,才发现谢无炽单手按着眉心,神色沉思,眼下绀青色带着疲惫的阴冷气。
“这场雨漂亮吗?”
时书:“很……震撼。”
谢无炽垂着眼,和他一起淋着冰冷的雨水:“以往的人认为王朝覆灭只和经济规律或者王朝周期有关,后来人们还引入了地理的观念。冰河期,旱灾,水灾。比如一场暴雨的威力,可以让数十万人的粮食毁于一旦,夺走他们的生命……所以古人信奉‘敬天法祖’,尊重自然。”
时书:“那雨会下多久?”
“雷阵雨只有半小时,不会对田里的水稻造成伤害。”
谢无炽放下帘子,神色阴郁回到马车内:“但几日后那场连绵数天的暴雨,可就免不了,是一场夺人骨肉的死战。”
接下来的秋绵雨,有关潜安府水稻的抢收抢晒,倘若不能及时晒干,粮食腐烂,那就会关系到数十万人的性命和安定!
时书隐约意识到什么,但还没能完全联想起来。一种像夏季的闷热一样的危机感悬在头顶,潜安的雨落了,但另一场雨还没开始打雷。
时书放下帘子回到马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