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满山的绿野和嶙峋的灰岩,在一夜之间被初秋的笔墨染成金黄,日色燎原,叶覆金箔,西风吹过胡杨林,伫立百年的胡杨扎根在沙漠之中,随风烈烈振响。
林羡玉是在一阵悠扬的琵琶声中醒来的,那乐声初如盛夏林间的淙淙流水,又像柳枝轻拂过清溪,叫人心旷神怡,随后忽地嘈嘈切切,又飘飘渺渺,如至仙境。
林羡玉梦到自己飞到一片云萦雾绕的仙境,那儿有一望无际的桃花林,每走一步,就有花瓣落在他的身上。这里有清溪、明月,桃树下有仙藤制成的秋千,有五彩的琉璃屋顶,有硕大的床榻,每一朵云彩都能摘下,做各式各样的衣裳,他左右张望着,欢腾雀跃,心想:若是能留在这样的地方,当是此生无憾。
可半途走出一位仙子,仙子道:“若要留在此处,需斩断凡尘,了却前缘。”
“仙子何意?”林羡玉不解。
仙子捻指,凭空出现一幅幻境。林羡玉看到长乐殿的床榻,他在帐中熟睡,衣衫半解,赫连洲拿着一只温热棉帕,为他擦拭额头颈间的汗,动作极尽温柔。仙子说:“若要成仙,需忘却此人。”
“不要。”林羡玉不假思索。
仙子诧然:“许你千年寿元,飞天遁地的法力,取之无尽的财宝,都不要?”
“不要。”
话音刚落,那琵琶曲忽然提了速,拍子紧凑,曲调激昂……林羡玉也跟着坠入凡尘,一睁眼,便是赫连洲的脸。
赫连洲那张英俊中透着凌厉的脸,刀锋般的剑眉,一见他就化作春水了。
“玉儿又做了什么梦?”
林羡玉故意颠倒黑白,翻了个身,咕哝道:“梦到我成仙了,你扯着我,不让我成仙,要我继续在人间陪你。”
他直直地望向赫连洲:“我只好为你下凡了,你这个……这个自私的凡人!”
赫连洲早习惯了这样无礼的指控,也不恼,只伸手去揉他的腰,“真是这样吗?让我来猜一猜,真实的梦一定是玉儿遇到了神仙,神仙问玉儿是想成仙,还是想留在大裕,做赫连洲的皇后?”
他低头亲了亲林羡玉的脸颊:“玉儿说,我离不开赫连洲,我不当神仙。”
林羡玉大惊,瞪圆了眼睛。
赫连洲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还是他情绪太浅,能被赫连洲一眼洞穿?
没等他震惊完,赫连洲就把他从被窝里捞出来,抱到腿上,替他解开寝衣。
林羡玉舒舒服服地靠在赫连洲的怀里,也懒得纠结赫连洲是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闭上眼又要睡着,才听见屋外渺远的琵琶声,声音不大,并不扰人,不知怎么的,竟钻进他的梦里。
不出意外,应是云清弹奏的。
射柳大会就要开始了,云清特意编了一支射柳曲为盛会庆贺,这几日加紧练习。
林羡玉靠在赫连洲的肩头,心里暗暗盘算着大会的流程、人数和开销,他仰头望
向赫连洲,理所当然地出尔反尔,“我的小金库要是不够用,你会贴补我吗?”
赫连洲闻言轻笑:“我倒是想,可我没有玉儿宽裕,我最值钱的家当就是一只玉玺,还有一个玉儿。”
“真可怜。”林羡玉摇了摇头,掰着指头算这场大会到底需要多少银两。
换好衣裳,穿了鞋,林羡玉终于下床,走到屋外抻开双臂,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正巧阿南捧着一篮干桂花小跑过来,瞧见林羡玉,立即露出笑脸。
“大人,我给你煮桂花茶。”
林羡玉想:除了赫连洲,还有阿南,还有爹爹和娘亲,我才不要成仙呢。
仙子寂寞,林羡玉最爱热闹了。
他三两步跳下台阶,问阿南:“阿南,草场都布置好了吗?葫芦都备好了?”
他特意任命阿南为副将,和他一起筹备射柳大会,第一次“当官”的阿南可积极了,抱着算盘忙前忙后,闻言回答:“都好了!”
一想到他亲自筹办的射柳大会即将开始,林羡玉就兴奋得不行,坐都坐不住,早膳是在赫连洲和阿南两个人的轮番监督下,才老老实实吃完的,好不容易咽下最后一口,放下筷子就像小兽出笼般跑了出去。
赫连洲朝阿南抬了抬下巴,无奈道:“看着他点。”
阿南连忙追了出去。
路上撞到邓啸,还没来得及道歉,眼前就出现了一本《算经十书》,是失传已久的算经神作,阿南去藏书阁里翻了好久都没见过。
“大督事这是何意?”
邓啸笑了笑,笑容里饱含深意,还煞有其事地咳了一声,“阿南,跟你商量个事。”
他把算经递给阿南,“今晚我在醉仙楼请客,邀你哥哥浅酌一杯,他似乎有些不太情愿,你能否帮我……劝一劝?”
原来是贿赂。
阿南刚正不阿,拒不受贿:“哥哥不愿意,我如何说情?”
“若是我与你哥哥能成,我定会好好照顾他的,”邓啸继续引诱:“阿南,你不想多一个人陪伴帮衬你哥哥吗?”
这话倒是让阿南微微动摇。
“我……”
“你哥哥一人执掌南方各郡,事务繁杂,各方势力雄踞,北边又频生骚乱,若我站在你哥哥这边,让岭南成为他的坚实靠山,我想,他以后也会轻松许多。”
阿南虽然不懂政事,但他听懂了邓啸的意思,思忖再三,然后点头。
当夜,月色如水。
醉仙楼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动,晃得人影幢幢,可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始终没有出现邓啸等待的那个身影。
邓啸独自坐在醉仙楼里,酒温了一遍又一遍,喧声渐消,那人还没来。
三年前,也是如此情景,兰殊独自坐在酒楼中,等待着邓啸的投诚,那时邓啸还以为自己酒逢知己,把盏言欢,醉醺时看着那张清秀如玉的脸怔怔失神。
谁料,不过是兰殊的把戏。
兰殊通晓人心,所以无往
不胜。
今夜,主客颠倒,邓啸想触碰一下兰殊的真心,看他在智多近妖的伪装之下,可曾有过一刻,想要世俗的情爱。
若他想要,邓啸愿倾尽一切。
可兰殊没有来。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他没有灰心,放下酒杯,准备起身离开,凳脚在地上拖出轻微的声响,他刚低头,余光就瞥见一抹白。
他竟僵住了,若是回过神来,他定要嘲笑自己当时的愣怔呆滞,可当下那个瞬间,他确实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兰殊走到桌边。
“我还没来,大督事已经醉了?”
兰殊语气含笑。
邓啸迟缓地抬起头,看到一袭雪白缎衣的兰殊,兰殊平时里只穿素衣青衫,不爱穿厚重繁复的朝服,赫连洲也允他简装上朝。邓啸很少见他盛装,今日恍然一见,竟有些怔然。
雪白的暗纹缎袍,衬出他气质清贵,如仙脱尘,邓啸再一次钟情。
“你来了。”邓啸说。
“我以为你会说,等到了。”
“我没自信那样说,你会出门望月,未必愿意出门见我。”邓啸朝他笑,又敛起笑意,眼中只留下款款情深,“谢兰相赏光,聊备杯酌,以伸爱慕之意。”
兰殊莞尔。
邓啸为他斟了一杯酒,戏谑道:“不枉我费尽心力,寻到那本算经十书,贿赂到阿南,兰相都不知道,我可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利用孩子,大督事的手段未免低劣。”
“低劣就低劣吧,能让你登门,也不算失败。”
两人的瓷杯边缘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细细温过的酒飘出绵香。兰殊举杯到唇边,却没有喝,他垂眸道:“邓啸,我不年轻了。”
邓啸望向他。
“不仅不年轻,还死过一回,也痛彻心扉地爱过一个人,虽然那些日子已经成了过去,但也不是不留痕迹。”
“我……很难付出真心了。”
“圣上和大人信任我,授我丞相之位,万人之上,如履薄冰,很多事情我要推行落实,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做,中间掺杂了太多谎言、博弈、表里不一。可能在这个人面前是如沐春风的兰相,在另一个人面前又变成争名逐利的兰相,时间久了,我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我,一个人连原本的秉性都找不回了,更别说真心。”
“邓啸,到了这个年纪,更容易感到寂寞,是人之常情,我也是。”
“你若是耽于皮相,或是为了某些不可说的利益,那就不要枉费工夫了,若你是认真的,我便喝下这一杯。”
杯中酒液晃晃荡荡,两人却很安静。
邓啸说:“耽于皮相是有的,第一次见你,便难以忘记,至于不可说的利益……”
他从怀中拿出印鉴与兵符,放在兰殊面前,沉声道:“你是丞相,我是岭南督事,皆是重权在握,若说其中没有半点利益纠缠,没人能相信。我很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心,但我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只能
用这两样东西替我作答,我的官印与兵符都在这里,相当于我的命也放在这里,若有一心,神怒天诛。”
兰殊呼吸微窒,他猜到邓啸会有所表示,但实在没想到会是官印和兵符。
那是什么,是邓啸的立身之本,没有这印符,邓啸便是一个平头百姓,他所有拥有的荣耀、权威和财富,此刻都被他捧到兰殊面前,只为证明他的真心。
真心难得,兰殊一阵鼻酸,他赶在落泪之前,饮尽杯中酒水。
“早年跟着兄长打天下,身心折磨,实在累了,后来背叛他,投靠圣上,看似寻得明主从此翻身,看似意气风发,其实心里没有一日是真正痛快的,总有一块石头压着,一切都觉索然,唯一的乐趣就是每两个月来京述职时见你那一面。”
“你不常关注我,目光也很少在我身上停留,我知道的,但我不难过,我在一个机会,一个正大光明的机会,进入你的生活。我该感谢那位越胥郡的郡守,是他的阴谋给了我可乘之机,那一次,时隔三年,你的目光再一次在我身上停留。”
“我想,我的机会来了。”
邓啸为他和兰殊各斟了一杯酒,勾唇笑道:“兰相,我图谋已久,你既然来了,今晚不饮三杯,是回不去的。”
兰殊挑眉:“只用喝三杯?我还以为……”
他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酒楼,红灯笼映出春情,邓啸哑声问:“你以为什么?”
兰殊不语反笑。
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如干柴烈火。
……
阿南昨天陪着林羡玉把射柳大会转了两圈,累得两腿酸软,回屋之后倒头就睡,闭眼前他还想了一想:哥哥还没回来。可他实在太困了,等不到哥哥回来。
结果第一天一睁眼,就看到兰殊躺在另一张大床上,睡得正安稳。
“咦?”
林羡玉昨天跟他打赌,故作神秘道:兰先生今晚不会回来睡的,这是大人的事,阿南你现在还不懂,以后会明白的。
阿南当时还有点不服气,小声反驳:哥哥会回来的,哥哥要是不回来,会提前跟我说的。
果然,哥哥一定会回来睡的。
他蹑手蹑脚地穿好衣裳,先出去洗漱,再打了一盆温水回到屋子里。
哥哥平日里起得早,这时辰也该醒了,他坐在桌边等了好久,兰殊睡得极沉,丝毫没有要起床的迹象。阿南困惑不已,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刚准备开口就看见兰殊颈间的红印。
这印子,他在林羡玉的颈间见过。
阿南瞬间愣在原地。
真可怕,怎么谈情说爱都要咬脖子?阿南觉得好生可怕。
他哆嗦了一下,甩了甩脑袋,出门去庖厨里找好吃的了。
今天从不赖床的兰殊睡到日上三竿,可一向睡到日上三竿的林羡玉却早早醒来,他趴在赫连洲怀里玩了一会儿,就急匆匆催赫连洲起床,“快点,快点!”
赫连洲倚在床头,看他穿着单薄的寝衣爬
到床边,细腰只手可握,察觉到他露骨的目光时,林羡玉下意识捂住屁股。
分明穿着亵裤,怎么还会后怕?
没有危险的时候,赫连洲就是最危险的,林羡玉恨恨地想。
他再一次催促赫连洲:“快点起来!”
身为大裕最尊贵的万岁皇帝,赫连洲就这样被林羡玉从床上拖了起来,为了参加一场射柳大会。
射柳大会的地点定在赫连洲的草场。
原本的草场在他迁都南方之后,也被纳雷派专人精心养护着,如今虽已入秋,但草地肥沃,绿生生的一片。林羡玉选定了地址之后,就开始安排人布置。
三面各设十一只白毡帐,两面给王公大臣们,一面与民同欢,毡帐里摆放着南方的新鲜水果和糕点,各人桌前各有一只签筒,里面是今天要上场的赛者姓名,用于宾客们押宝。林羡玉举起自己的签筒,晃了晃,里面只有三根竹签,他也不抽,勾着脑袋往里看了半天,直到看清自己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把那根抽了出来。
“我押我自己!”
赫连洲笑着将另外两支取出来,一根写着“赫连洲”,一根写着“乌力罕”。
“你射中的都归我!”林羡玉跋扈道。
“好。”赫连洲哪敢反对。
不仅不敢反对,还要亲手教林羡玉射箭,虽然这些年他已经教过好几遍,但林羡玉拿起白羽弓,呆滞片刻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左手拉弓还是右手拉弓?”
赫连洲失笑,从后面抱住林羡玉,反手抽出一只羽箭,教他如何挽弓。
“脚一前一后,身子站直,用力需平和稳健……”赫连洲握住林羡玉的手,一点点往后拉弦,“玉儿,手疼吗?”
林羡玉说:“不疼。”
“射中间那只葫芦,好不好?”
林羡玉立即摇头:“那是留给别人的,你……你就射……”
林羡玉仰头看了看,选定了目标:“树上那只标了记号的木牌。”
原是林羡玉用来计数的木牌,现在已经失去了作用,林羡玉笑道:“若是能射中,我就亲自下厨,为你做一碗乳粥。”
“玉儿下厨,”赫连洲低头咬了咬林羡玉的耳尖,打趣道:“我还是不要射中的好。”
一年前,林羡玉曾突发奇想,一头钻进庖厨,准备亲自做晚膳。忙活了半天,差点一把火烧了庖厨,裙摆都被烧了个洞。从此以后,赫连洲再也不敢让他接近庖房。
“我觉得我厨艺精进了。”
“何以见得?”
“我说了,我觉得。”
赫连洲笑出声来,握紧林羡玉的手,箭簇指向木牌:“好吧,看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吃上小神厨亲手做的乳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