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长长队伍离去, 沿着青河岸边蜿蜒向前,直到在小渡头上了船。
冯依依站在树下,手里抱着盒子, 看着船队慢慢驶离。
娄诏并没有说盒子里是什么, 只说原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让她带回去看。
“你信他?”关语堂站在冯依依身后,掐腰看着青河。
冯依依没说话, 默默转身朝院门走,大黄狗老远朝着她摇尾巴。
关语堂跟着转身, 两大步追上冯依依:“我去衙门里看过, 不让进, 硬说老爹是乱民,还私藏火药。真来气,当初官府批的公文,家一乱找不到,倒没了证据。”
“事情总会清楚, ”冯依依脚步一顿, 看看走去前的关语堂, 轻唤了声,“大哥。”
“何事?”关语堂回头。
冯依依低头,视线中是自己抱着的红木漆盒:“我要离开辛城。”
“离开?”关语堂以为自己听岔,往回折了两步到冯依依跟前,“去哪儿?”
“扶安城。”冯依依开口, 脑海中是当初那个美好的家。
父母亲, 徐家夫妻,徐珏,那个她长大的地方, 也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关语堂看看冯依依,从她的脸上看出是认真的,并不是随便一说:“小妹,你莫不是要去追那娄大人?”
前段日子辛城动荡,关语堂知道,娄诏帮了不少忙。想着莫不是冯依依的心又软了?
“小妹,”关语堂仰起头,看着青河方向,“我现在就去把他追回来。”
冯依依一愣,随即拉住想走的关语堂,颇有些哭笑不得:“大哥做什么?我又不是去找他。”
关语堂抓抓脑袋,有些分不清。方才见冯依依一直张望,还以为是心中残存着想法,想着要是愿意,他这个大哥怎么着也得把人给劫回来。
“那是为何?”关语堂不解,冯依依孤身一个女子,出行在外总是让人担忧。
当初京城不就是?
冯依依慢慢往前走,脚下踩着青石小径:“我家有东西落在扶安,必须去拿回来。”
“什么东西?我去给你拿回来不就成了?”关语堂跟上。
冯依依摇头,眼中盛着温软的光:“我去拿才行。”
这是冯家的事,其中何等凶险,关语堂对冯家母女已经够好,要说当年的救命之恩,也算是报答了。
是以,冯依依不想再让关语堂牵扯进来。
关语堂还是觉得不妥,如何想都不放心:“那桃桃怎么办?”
冯依依脚步一顿,记起还在房中睡觉的孩子。才刚一岁,路走得还不稳当,或许很快就能听她叫一声“娘”。
“我带上她。”冯依依抬脸。
关语堂一听,只觉更加离谱,连忙摆手:“不行,这事绝对不行。”
冯依依知道关语堂这是担心她,并不介意他的一味阻拦,相反心中更加温暖。
坏人多,对她好的人更多。
“小妹,老爹还在牢里,先等他出来可好?”关语堂干脆让了一步,商量着,“桃桃小,跟你去那么远?”
冯依依抿唇不语,关语堂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桃桃是太小了。
“大哥出去这一趟可算顺利?”冯依依岔开话题。
关语堂笑笑,脸庞被太阳晒成古铜色:“还那样,从小在运河上混,哪里有块石头我都知道。”
“下次什么时候出去?”冯依依问。
“说不准,”关语堂脸色凝重下来,“不少伙计家里都遭了难,也得收拾收拾。”
冯依依点头,突如其来的乱民谁也没想到,还有那些瞬间传开的留言,现在想想也是后怕。
因此,心中对于冯
宏达的事就又加了一层担忧。
“小妹,你记得李贞娘吧?”关语堂道,“我经过一座码头时,又见过她,她在那边卖艺。”
“卖艺?”冯依依自是记得那小巧的女子,一双三寸脚,“她不是去寻她家表姑吗?”
关语堂看去前面,语气中多了怜悯:“没找着,后面为了生计,就跟人在街上卖艺。”
冯依依停步,关语堂不会平白无故提起李贞娘,定是他做了什么。
“我见她可怜,”关语堂话语顿了顿,声音略微压下一些,“就又给了她些银两,让她莫要再抛头露面。”
“那她后面如何了?”冯依依问。
回想李贞娘,那女子话很少,总是呆在一旁静静看着别人,看上去像是胆小谨慎,实则更像是在观察别人。
冯依依是不太信什么卖艺求生。这明摆着就是李贞娘冲着关语堂来的,不然那么些地方,为何偏选在码头?码头鱼龙混杂,现在倒是不怕被人拐了?
关语堂跑船,不正是要经过码头,偏又是个直爽大方的,可定会出手相帮。
“后面问起你,”关语堂结实的身板站在墙下,肩宽腿长,“说感谢你,要是有你这样的姐姐就好了。她也算有心,可怜人呐!”
冯依依走到关语堂跟前,耳边碎发轻扫:“最近天热,大哥等入秋再出船吧?家中事情多。”
关语堂点点头,也没想到出去一趟,回来后辛城几乎毁掉:“暂时不跑了,先把家里事处理好。”
闻言,冯依依放下心来。只要关语堂不出去,那李贞娘必不可能一直等在那码头,久之,心思也就歇了。
回到房后,冯依依将盒子放在桌上,一枚钥匙将锁扣打开。
盒盖一掀,也就看见里面的东西。
有账本、地契、房契,一张张,一本本,上面字迹清晰的标注着,正是冯家原先在扶安的产业,包括早已毁掉的大宅房契。
冯依依翻看着,这些定是后来娄诏从官家补回的,因为原先那些,早在大火中泯灭。
盒子最底下有一个小木匣,普通的木原色,冯依依看着有些眼熟,遂拿出打开来看。
匣子里面垫着红色绒绸,上面静静躺着一枚玉簪,黑褐色的簪身雕成梅枝,簪头是两朵盛放的娇黄色梅花。
整玉雕成,梅花傲雪,栩栩如生,恰是当年娄诏送的梅花簪,那年的年节礼。
看着这些,过往一幕幕闪现在脑海,扶安,魏州,清晰地存在。
外面,关语堂说话声渐近,冯依依匆忙将东西塞回盒子内,收好放了起来。
去扶安这件事并不急,冯依依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忙碌着手里生意。
关语堂在外面接洽到的商人来看珠,双方定下秋日交货,价格相当不错。
端阳节盘下的池子,才几个月就有了进项,伙计们都很高兴。
唯一一点遗憾,就是冯宏达还关在牢房中,任何人不得进去探望,更是加了一项罪名,乱民。
。
运河,几艘官船自南往北行进。
夏日南风多,船身扬起白色风帆,借着风力向前,为船底层踩桨的船工省力不少。
娄诏走进船舱最里面的屋子,推开半掩的房门。
里面,一位花白头发的男人坐在窗前,正看着外面碧波河水。
“这条河养育了不少人,大概是几十年了吧?”男人回过头来,赫然是冯宏达。
娄诏走过去,同样往外看出去,玉面无波:“四十五年。”
冯宏达点头,身子往里侧了侧:“运河修挖一直是晋安候府办的,可惜傅家倒了,竟没有一人留下。”
“谋逆大罪,怎可留人?”娄诏淡淡开口。
可能是风卷入,娄诏的眼睛黯淡下去。
冯宏达仰头,眉目几分压抑:“你这样做,到底也是有违律法,可曾明白?”
所有人都以为冯宏达被关在辛城大牢,实则是娄诏暗中将人带走。
那日娄诏一句话点醒他,一味躲藏何用?留着这幅残躯,为女儿再拼一把,让她光明正大站出来。
是以,冯宏达决定去京城,不管当年做了什么,是罪是祸,他全部说出来,承担,不再躲避。
“其实这样最好,”娄诏官袍板正,眼中清凉,“你站出来反抗,他们反而会顾忌。”
冯宏达心中认同,凡事都要解决。像冯依依当日带着众人抵抗乱民,会得到一条生路;反之放弃,就是任人鱼肉。
能走出这一步,他也是做出破釜沉舟的打算,为了冯依依,拼上一条残命。
“辛城那边会如何?”冯宏达不禁问。
毕竟冯宏达是被娄诏偷着带出来,万一辛城那边出了纰漏,也是麻烦事。
娄诏始终看着外面,薄唇微微启开:“要走,就放弃那些顾虑。”
冯宏达揉揉额头,那股难以言喻的头疼由小及大,像是有人拿着锤子,将一颗铁钉慢慢往他脑骨中敲。
“当初在扶安,我之所以选你做女婿,不是因为见你娄家落魄。”冯宏达道,手指用力压着头穴。
娄诏脸一侧,眼角的光落在冯宏达身上。这才发现,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扶安首富,已是一个花白头发的长者。
说起来,冯宏达年纪也就四十而已,却是这幅苍老模样,可见这两年被头疾折磨的不轻。
冯宏达很少和娄诏这样说话,以前相处,总是给娄诏安排各种应酬,酒宴、送礼、接送货物。
“挟恩图报,你心里一定这么认为。”冯宏达兀自说着,反正这一趟京城。也不知道后果如何,索性全部说出来。
娄诏站立不动,始终是一副矜贵姿态:“已经过去。”
冯宏达看着娄诏,始终看不透人心中所想:“是因为依依喜欢你。”
闻听这个名字,娄诏眼睛闪过情绪。
“我的女儿我知道,从她看你的眼神中,就知道她的心思。”说起冯依依,冯宏达眼中有了温暖,“从一开始,她就把你装在心里。只是婚姻大事,我不想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