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竹来到碧月宗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是来杀人的,不应该引起他人的注意。
碧月宗里修为最高的修士是姚一柔,此时她正外出管理商队,再往下,便没有比她修为更高的修士了。
夙竹来到碧月宗,如入无人之境,此时正是白日,在几个时辰后,便是夜晚子时——素月心的生辰。
容真坐在院里,抚摸着自己怀里一只小小的银鬃狼,这幼狼的背部受了伤,被容真小心抱了回来,敷了药之后,用纱布将伤处裹好,她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小狼卧在容真的怀里,伸出了舌头,轻轻舔舐容真的手背,午后的阳光洒落,将这个小小的院落照得格外安谧祥和。
“师父,你这画,真的是画了素仙子本人吗?”容真坐的地方略高些,所以从她这个角度,可以轻易看到院中薛景岚面前画作的全貌。
“是。”薛景岚一手揽着自己宽大的袖袍,一手作画,笑着说道。
“她也太好看了。”容真禁不住感慨,“你有机会一定要带我去见见她。”
“再过几年,便是宗门大比了,我问过姚宗主了,碧月宗里多出一个名额,你可以跟着姚宗主的女儿一道去须弥城,她与我约定在那里再见面。”薛景岚将画上墨迹吹干,“为了画出这幅画,我可练了好多年。”
“姚宗主的女儿脾气不太好。”容真轻声说道,她单手挠了挠怀里小狼的肚子。
师徒两人就如此说着闲话,薛景岚拿出信笺来给素月心写信,容真识趣地转过身去逗弄着银鬃幼狼。
但如此安谧和谐的气氛,在夙竹到来时被打破。他直接破开了这小院的禁制,推开门的动作干脆利落。
此时的薛景岚刚写完信,将它叠成纸鸟,正准备将它一道往素月心的方向寄出。
夙竹看着薛景岚,不言不语,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他修为太低,送出纸鸟时的动作也笨拙。就这样修为低微的他,竟然也敢收徒弟,他徒弟就更平庸了,是真正不通灵脉的杂灵根。就这么两个低微之极的普通修士,竟然也想与素月心结识,当真可笑。
他杀他们,只在一念之间。
夙竹没有犹豫...
,直接出手,掌下气浪涌出,将薛景岚掀翻,容真站在屋前,惊得自己怀里的银鬃狼都摔在地上,她扑了上去,与薛景岚站在一道。
“你——你想做什么?”容真这句话刚说完,夙竹掀出的法术光芒已经正中她的心口,鲜血涌出,她甚至没能说出第二句话来,便倒了下去。
夙竹本不想杀容真,但容真非要凑上来,他杀她,就像碾死脚下的一只蚂蚁。薛景岚还未反应过来,夙竹便再出手了,金丹修士在他掌下没有任何挣扎的可能。
薛景岚手里的纸鸟被他身上蔓延出的烈火焚烧殆尽,但夙竹注意到了他手里的卷轴——画上是素月心,他没舍得将那画烧了,这是他眼中薛景岚唯一一份足够拿到素月心面前看的生辰礼物。
他杀了薛景岚与容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夙竹看着两个尸体落在自己脚边,鲜血蔓延在院内的青石地面上,苍老的面容冷肃。
蝼蚁一般的修士,竟然也妄想靠近明月,当真可笑,他施展法术,将自己的衣摆拂净,但在他转过身的时候,却似乎总有一股粘稠的阴郁气息将他全身笼罩着。
被容真放在地上的银鬃幼狼朝夙竹龇牙,呜呜叫了两声,或许是这几日它都与容真黏在一起,容真的气息沾染在他的身上,在这天真无邪的灵兽眼眸中,竟然倒映出了夙竹的模样。
有一团浑浊的黑色雾气,张开了双臂,拥抱着夙竹的身体,它紧紧缠绕着他,似乎不分彼此——因为这就是夙竹身上生出的邪物,直到很久以后,修真界的修士将之命名为恶鬼。
这是被圈养的小世界里生出的第一只恶鬼,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之中,名为“道义”“善良”的标杆终于被压折,在无数的可能性中,名为邪恶的一面开始朝上。
夙竹原本就弯着的腰更弯了,他佝偻着腰,慢慢走出了这小院,带着满身的血腥气。
日光依旧明亮,只是卑微之极的两个人,却永远地失去了气息。银鬃幼狼扑了过来,它扑到容真身上,在她僵硬的身躯上拱来拱去,试图唤醒她,但容真的眼眸紧闭,一丝气息也无,她的鲜血沾满了这小小的幼狼,最终,它握在容真的手边,发出淡淡的呜咽声。
一个纯洁无害的灵魂,见证了一场屠杀的发生,也见证了第一只恶鬼的诞生。但这银鬃幼狼是当时留下的唯一活物,在加上它与容真相处了好几日,她的鲜血染在它的毛皮上,所以这纯洁灵魂的力量相融,才有了后来可以修补魂魄的转魂丹,而转魂丹最特殊的一味药,就是银鬃狼的乳毛。
当然……在后面的许多次轮回之后,那小狼也似乎回忆起这次轮回所发生的事,它是灵兽,对于这些记忆十分模糊,它只觉得或许是自己的到来害了容真,所以在后面的轮回中,它只是留给容真一束乳毛,便早早跑开了,没有在容真这里逗留。
这些自然是...
后来发生的事,在这一次轮回中,夙竹回到了莲华派,带着满身的血腥气。夙竹本可以稍加掩饰,将自己身上的气息洗净,以他的能力,嫁祸给碧月宗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就这么堂堂正正来到了素月心面前,还有空去精心烹制了一碗长寿面,因为在夙竹的心中,他从未对自己做的事感到后悔,只要素月心能好好修炼下去,不被任何人拖累,他受怎样的惩罚都可以。
——但他没想到,他所受的惩罚如此直接且果断。
素月心的法宝悬云化为一柄利剑,直接刺穿了夙竹的胸膛,她这法宝本是绵软坚韧的,但在极强恨意的凝聚下,它还是化为一把最简单直接的兵器。她杀人时,从不见血,这一次,从小将她养育大的夙竹鲜血溅落在她的面颊上,还滴落在桌上的长寿面里,将原本清澈的面汤搅得浑浊。
“你杀了他们。”素月心扬起脖颈,殷红的血顺着她苍白的脸颊与脖颈往下落,她的唇红得不正常,眼底已是一片冰冷。
“他……他会阻碍您的修行。”悬云正在不断夺取着他的力量,夙竹用尽全身力气,缓缓说道,“掌门啊,我希望你的修炼之途能一路顺利,而不是被不知名的人牵绊。”
“他有名字,他叫薛景岚。”素月心紧握着悬云,将它抽离夙竹的躯体,她敛眸,一字一顿说道,“薛景岚。”
“好,薛景岚。”夙竹唇角扯出一抹微笑。
他的身躯颓然倒了下去,滚落到阶下,素月心的眼眸空洞,她手里悬云消散不见,整个人颓然跪倒在地上。六月廿三的这一日,殿外云雾渐起,将明月遮蔽。若当时那只银鬃幼狼在这里,它一定能看到,在素月心的身后,也有一个黑影开始拥抱她,这黑影缠绕着素月心,用只有这邪物自己才能听见的语言笑着说道——
“你好,我叫零陆贰叁。”
“所以那时,我得到零陆贰叁的记忆之后,才会在出关之对你说一声抱歉。”素月心敛眸,远远望着站在一边的夙竹说道,“你在无数次轮回之后,在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中,选择杀死他——在那之前,你帮助了他无数次,但我却杀了我自己门派里的长老为他报仇。那一日,对于你我所有人来说,只是一场荒唐的噩梦。”
“我很佩服他,那时的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能做到这样伟大的事——愚弄神明帝吾,拯救了我们整个修真界。”夙竹的眉头紧锁,他亦是悔恨,那些回归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冲击着他的灵魂。
“逃到月之域的那只恶鬼,属于我,在将你杀了之后,我亦催生了一只恶鬼。”素月心看着眼前属于薛景岚的墓碑轻声说道,在这墓碑之后,埋葬着断了的束墨,薛景岚永远留在了天岚门中。
“掌门,你后来?”夙竹的语气悔恨,他也知晓了什么。
“你杀了他,我杀了你,在后来的修炼中,我心魔缠身,在一次闭关中走火入魔死了。”素月心淡淡陈述道。
“后来这恶鬼——零陆贰叁,逃窜到了月之域,或许是在追寻我...
的气息吧。他亲手将它捉拿,他分明有当场消灭这恶鬼的能力,却没能下得了手,只将它带回天岚门,以阵法圈着。”素月心唇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是的,曾经设置的天岚门主殿里的阵法,甚至都不是恶鬼的炼化阵法,真正将零陆贰叁杀死的,是贺道友与容真,薛景岚自己无法亲自下手,只能设计让容真去消灭它,顺带让容真吸收了恶鬼的能量。”
她仰起头来,平静说道:“正因是容真将恶鬼炼化,我修为又高,所以这恶鬼的记忆回到了我的身上,我才因此出关。”
“他什么都知道,连自己的死都预料到了。”素月心垂下眼睫,“他是最清醒,也最苦的人。”
“后来我担心你再杀他,在真相未明之前没有再靠近他,我在须弥城时偷偷看他,他也常笑,他一直是在笑的。”
“但我想,还是当初我与他同桌饮下一杯蓝桥风月时,他唇边的那笑最是动人,只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