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说初见时,只觉得这少年秦王意气风发,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郑国才知晓面前的年轻人不可小觑。
不是每个人都能清晰认知到天上不会掉馅饼这回事的。
入秦之后,郑国见咸阳街头熙攘,见咸阳人生活富足,就觉得韩王所谓疲秦之策,未必能成。
劳师动众、伤及根骨的前提是,对方本就是名行将就木的老者。
对于韩国来说,也许修渠是件顶天的大事,一个不甚会拖累整个国。
但对于秦国来说根本不是这样。
叫一名年轻力壮的青年将军日夜操练,他会累倒吗?未必会,搞不好会变得更为英武无当。
郑国意识到了这点,可他犹豫许久,还是借着那一锅茭白的借口去拜见夏阳君。
“秦王高瞻远瞩。”再开口时,郑国的语气里带上几分真诚:“这天底下无人不有所图谋。士人读书、游学,是为了以胸中笔墨施展抱负,为一国、甚至是为天下做出一番成就。美名其曰施展抱负,实则也是为了名留青史。”
郑国一声叹息:“士人尚且如此,工农不也一样?农人只要种多多的粮食,就会满足。我为水工,自然也是想于水利之事有所作为,可韩国无情况、无能力,中原各国,也只有秦国有这个底气。况且——”
他停了停,下定决心。
“修渠一事,若是成了,则是恩济数代。”郑国的言语无比坦荡:“我不能明明有办法却只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如此对不起良心,更对不起我毕生所学。”
说到最后,连李斯都被他说服了。
谁来秦国不是为了施展抱负啊?
不是人不行,而是在本国没有那个条件。
听到他这么说,嬴政才多少有些满意。
“你言及修渠,若是方案可行,没有不修的道理。”他说:“但修渠不是小事,寡人虽心动,却不能立即答应你,还需我好生考虑一下。”
郑国闻言大喜。
尽管没有直接答应,可秦王也说明他心动了不是吗!
“是。”郑国赶忙行礼:“谢秦王。”
“你便在驿馆休息,等我考虑好了,会再次召见你。”嬴政说。
送走郑国之后,嬴政转而看向赵维桢。
“怪不得夫人觉得他是间谍,还要引荐他。”少年国君很是理解:“此人言谈确有本事,也很有道理。李卿还觉得此事不妥
么?”
李斯连忙摇头。
“就算他为间者,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在。”李斯敏锐察觉出来:“况且秦国却确实不是没有水工,纵然不如郑国有才能,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修渠一事,用到的水工、官员,又不可能只他一人,到时候派人好生监督,就算他想偷工减料、暗中运作,也没那么容易。”
嬴政淡淡道:“他不会的。”
他当然不会。
赵维桢也是这么想的。
主要是修渠本身就达成了韩王要求的消耗秦国的目的,至于消耗到什么程度,韩王又没给郑国定业绩。
更遑论,刚刚一番言论,证明他是个有职业追求的人。
修渠之事,成则成,就是好事。他认真对待自己的事业,一旦成功,就是名垂青史、功成名就,恩泽一方。
若是故意使绊子,出现什么问题,不止是他五马分尸那么简单,而在于多少平民会为此受难,多少土地会因此遭殃。
千万年的骂名,和百姓的指责,可比死可怕多了。
韩国能给多少好处让郑国承担这样的结果啊?
“此事可待朝堂之后正式讨论。”嬴政一语拍板:“夫人今日就为此事而来么?”
“是。”
赵维桢点头:“有用的人,还是希望王上亲自见见。”
反正郑国是要定了,不管你为何而来,来了就别想走。
就算他真的存着故意使绊子的心里,他真是个大忠臣,非韩王不效力,赵维桢哪怕是冲去新郑把韩王绑架过来,刀架在韩王脖子上也要逼着郑国把渠修完!
嬴政闻言,神情放松些许,流露出淡淡笑意。
“见是要见的,寡人也不会放过他们。”他说:“只是何种事情,也未必需要夫人亲自过来一趟。特别是仲父刚刚回来,夫人还是多多陪陪他。”
赵维桢:“……”
真是长大了,都知道要关心她家事了!
赵维桢也是一勾嘴角:“不知这是国君的命令,还是少年人的劝诫?”
嬴政煞有介事道:“都有。”
赵维桢忍俊不禁。
她倒是不介意嬴政揶揄自己——少年人嘛,就算当上王了,她也希望嬴政能活泼朝气一点。
现在就很好。
身边有同龄朋友,有年长的朋友,嬴政与赵姬的关系也不错,如此下去,他也不会成为一名孤单的国君,甚至是未来孤单的皇帝。
“我会把问候带到的。”赵维桢也不忘记揶揄回去:“也不会忘记问问王上未来的嫔妃生得如何。”
“……”
少年人罕见地沉默了一下,他面上丝毫不变:“该问问的。”
看起来平静无比,可嬴政的耳朵却是不自觉地红了。
嗨呀!
他耳朵一红,看得赵维桢心花怒放。只是如今不论如何也不能冲去捏秦王的脸,赵维桢只得得逞行礼:“若是无事,臣便先退下了。”
…………
……
回府之后,赵维桢下车。
到了后院就看到吕不韦正拿着拨浪鼓逗孩子玩。
他出使半年,如今回归,生怕自己的亲女儿们记不得这个爹,从昨天晚上起就黏在德音和文茵身旁。
“来。”
吕不韦一个大男人,直接蹲在两名娃娃面前,也不嫌失礼。他无比期待道:“你们谁先喊爹,我就把鼓给谁。”
如今双胞胎都两岁了,喊爹根本不是难事。只是拨浪鼓“铛铛作响”,自然比一个大男人更讨小孩子喜欢。
德音刚张嘴,奶声奶气地一句“爹”还没出口,文茵就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嘎嘎乐
着伸手,不等吕不韦作反应,直接把拨浪鼓抢了过来。
德音:“……”
吕不韦:“…………”
文茵在乳母的看护下跌跌撞撞拿着拨浪鼓跑开,见到赵维桢来了,更是双眼一亮:“娘!”
说完就往赵维桢面前撒丫子跑,还要把鼓送过来。
德音眼睁睁看着心爱的拨浪鼓被拿走,她小脸一垮,当即放声大哭。
吕不韦赶紧把德音抱起来:“好了好了,爹再给你拿一个去!”
赵维桢哭笑不得:“你究竟是在讨好女儿,还是在挑拨女儿关系的?”
吕不韦悻悻道:“我看文茵日后定是个女将军,这才两岁,怎力气这么大的?”
说完他把侍人拿来的第二个拨浪鼓送到德音怀里。
一碗水端平了,德音心满意足,变戏法般止住哭声:“谢谢爹。”
吕不韦顿时心花怒放。
“相国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赵维桢抱着文茵走过去:“回到家中,既不问政事,也不面见国君,还以为你要好生休息呢,没想到在家逗孩子。”
“那又有什么办法?”
吕不韦清隽面孔中眉梢一挑,虽噙着笑意,话却是带着嗖嗖凉风:“维桢在外,备受尊敬,更是多少男子都暗中钦慕。我再不顾家,不顾及女儿,怕是连入维桢眼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最后,语气里还带上了几分委屈。
若说吃醋嫉妒的妇人也不过于此了。
知道他是在表演,但赵维桢横了他一眼:“好端端地,你在这里说什么酸话?”
吕不韦却是侧了侧头,把怀中德音交给乳母,抽出一封信。
“说酸话,自然是因为吃了酸物。”
他阴阳怪气道:“维桢有故人请见,不韦实在是忍不住。”
赵维桢低头一看,是个拜帖。
她接过帛书,展开一瞧,迅速在最后看到了熟悉的落款。
早就由赵国使臣上报,要来秦出使,接春平侯回国的李牧,终于到了咸阳。
他想在面见秦王之前与赵维桢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