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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吕不韦的计策顺理成章,魏国接受了秦国退换的十五座城池,从函谷关退兵。余下的四国,各个不愿意当先锋军白白送死,五国联盟由此不攻自破。
但秦国却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待到联军退出函谷关,蒙骜老将军的军队如一根追逐逃窜猎物的毒箭,直接插()入离去的联军后背。
秦军不仅把余下的联军打了出去,甚至后勤粮草有序跟上,竟然是不作喘息,直逼韩国国都新郑。
酝酿许久的攻韩之战,终于打响。
而在咸阳城内——
“君上,君上你可来了!”
赵维桢匆忙来到章台宫,就看到平时照顾国君的老宦官满头大汗,一副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迎出来好几百米:“君上快去看看吧!”
“怎么了?”赵维桢拧起眉头:“你别着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宫中老侍人见过太多风浪,若不是出了大问题,决计不会如此慌张。
老宦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神、神兽——唉,君上还是去看看!”
赵维桢:“……”
哦。
行吧。
听到神兽二字,赵维桢一路上悬着的心如石头般掉入肚子里。
她随着老侍人来到专门的宫殿,一跨进门槛,就看到少年嬴政站在偌大的水缸前沉思。赵维桢拎着衣袂向前,走到距离还有水缸两三步远的位置,就看到那只千里迢迢从沿海来到内陆的章鱼漂在冰水里,死了。
果然是这样。
赵维桢长舒口气:宫中来了急召,甚至是宫中老人亲自派了一辆马车来接,当时赵维桢心中就咯噔一声。问车夫和侍卫吧,他们支支吾吾,也不敢说,她这沿路把什么坏事就想到了。
可等老宦官一说“神兽”,赵维桢心中就有了大概。
平心而论,章鱼很难养的。
又要海水,又要合适的水底环境,水温也是很重要的生存条件。这先秦时代又没暖气和空调,天一转凉,昨天一下雪,水冻上后,死了也很正常。
要知道,这可是从齐国运过来的章鱼!
这条章鱼逃过了捕捞意外,从颠簸的恶劣环境中生还,硬生生在咸阳又撑了足足两月,已经是生物奇迹了好吗。
“死多久了?”赵维桢问。
“不到半个时辰。”老宦官顶着压力回答。
还没过一个小时,又在冰水里泡着,倒是也还行。
不过赵维桢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了,唉。”
老宦官哭丧着一张脸,觉得自己怕是离死不远了。
然而赵维桢叹息一声,话锋陡然一转:“早半个时辰叫我,咱们还能杀活的吃个新鲜。”
老宦官:“……”
旁边的嬴政闻言,到底是没忍住,失笑出声。
“活的可以吃鱼生,美得紧!”赵维桢心痛不已,她都多久没吃过新鲜海鲜了!不过这刚死,倒是也还行:“现在嘛,就拎去厨房拿热水略一烫,辅佐酱油吃,也是好的。”
“这、这——”
老宦官目瞪口呆:“君,君上,这可是神兽啊?!”
赵维桢一个白眼恨不得翻到脚后跟去。
两个月前齐国的商队回来,来来去去运了好几个大水箱进食肆。驿站旁边的店面,哪里能藏得住秘密?几乎是当天下午,吕相国从齐地抓了只神兽送给秦王政的消息就传得满城风雨。
哪怕赵维桢有意放出消息,说只是一种长相奇怪的鱼,也架不住平民们议论纷纷。
两个月来,什么东海神兽为秦人捕获、证明秦国领土将延至东海啊,什么秦王政命硬...
且强势、足以让神兽臣服啊之类的传说,是越发的像模像样。
赵维桢算是明白了,历史上记载的什么孔圣人亲妈有感而孕,什么斩白蛇,什么异常星象,基本上就是这么来的。
她不迷信,可拦不住别人迷信不是么?
甚至连宫中的老侍人都这么想。
“哪里来的神兽。”她忍俊不禁地解释:“你信我,还是信坊间传闻?我随前夫在齐国时,曾经去过海边。这所谓何罗鱼,还是人家渔民饭桌上的家常便饭呢。只是何罗难养,既要海水,又得是活水,难以在陆上生存,出了海岸就见不太到了。”
老宦官将信将疑:“真,真如此?”
赵维桢:“你想想,它若是神兽,怎能死得这般轻易?水一结冰就死了,比那河鱼还娇贵呢,神兽神兽,有神力才行,他连冰都化不了,肯定不是神兽。”
老宦官:“也、也是。”
确实是这个道理。
不说别的,至少王上和夏阳君都不太在乎,没有责怪的意思。足以证明这所谓何罗神兽,也不是那么珍贵的东西。
再者,若是珍贵,也轮不到自己照顾嘛。
老人自己把自己说服了,也就放下心来:“臣这就去厨房喊人,把水缸搬过去。”
赵维桢:“……你捞过去就行了!”
她哭笑不得地目送老侍人离开,待到殿内只剩下她与嬴政,少年国君才侧了侧头:“夫人可随我到偏殿等候。”
赵维桢:“王上请。”
这章鱼好歹是死了,也是了赵维桢的一桩心事。
吕不韦那家伙,花了天大的价钱,运了好几车海鲜过来。
可这个年代没有冷链系统,没有高速公路,几辆马车走泥土地从黄渤海运海鲜运到咸阳,车内的鱼虾自然是死的死、坏的坏。
商队买了好几条何罗鱼——也就是章鱼,运到咸阳来,还能有一条存活,它已经是只天选之鱼了!
结果还是死了,那必须抓紧吃掉。
“王上也别心疼。”赵维桢说:“物以稀为贵,这东西在海边可不值钱。”
“无妨。”
嬴政摇头:“初见觉得有趣,是因为不曾见过。如今日日见,看了两个月,也不过是长得奇怪的鱼罢了。死都死了,尝尝味道也不错。”
赵维桢:“其实王上已经尝过了,之前一并送到宫中的鱼干就是。”
嬴政:“……”
少年国君闻言,沉稳的面孔中不禁浮现出几分带着无奈的好笑色彩。
“不过,新鲜的还是要试试看的。”赵维桢补充。
去偏殿的路上,她又随手抓了一名侍人,吩咐厨房把章鱼切段白灼的同时,再用鱼干豆腐炖个汤。
天冷了,吃点暖和的。
师徒二人在长案前落座。
白灼章鱼做的快,不出多时,侍人就战战兢兢地把成了菜品的神兽端了上来。
“王上快尝尝。”赵维桢笑眯眯道:“死了到底是不太新鲜,我在齐国时,见当地渔民往往是捞上来,杀都不杀,直接以刀切足,往嘴里送。那何罗鱼的足腕送到嘴里,还抓着渔民的舌头不放呢。”
嬴政:“…………”
赵维桢:“王上试试嘛!”
嬴政万年不变的表情隐隐有裂开之势。
本来想吃的,他都拿起了筷子,听到赵维桢的形容,又有些犹豫了。少年迟疑片刻,深吸口气,还是鼓起勇气夹起一段章鱼足,蘸了些许酱油,送入口中。
“如何?”赵维桢期待道。
“……酱油味很鲜美。”嬴政委婉道。
而后他就放下筷子,等鱼干炖豆腐了。
赵维桢见状,也...
是无奈地扬起笑容。
到底是没吃过嘛。想想看土生土长的内陆孩子,从没吃过真正意义上的海鲜,第一次会不习惯,也很正常。
“不过,寡人也是长见识了。”嬴政感慨道:“原来这海中的鱼,还能长成这幅模样。”
严格来说章鱼不是鱼。
但这个时代又没有生物学,要讲起来太麻烦了,赵维桢选择跳过。
“海比江更宽比河更深,又是不一样的咸水。”赵维桢阐述道:“能在咸水里生的动物,定然与淡水,与陆地上的不同。谁知道里面有什么?我听渔民说啊,据说深海中还住着人呢,同鱼一样,有鳍有鳃。”
嬴政惊奇道:“当真?”
赵维桢:“我也不知道,可问了一圈,渔民都说没亲眼见过,八成是假的。但倘若是真的,海中之人见到能在陆地上行走的猪羊,怕也是要大吃一惊,感慨一句还能长成这幅模样。”
嬴政一想,确实如此。
“寡人还没见过海。”他说:“比江更宽,比河更深,会是什么样?有朝一日秦国能统一中原,寡人一定要亲看去看看。”
赵维桢一凛,心情不禁复杂起来。
因为历史上的始皇帝,就是死在了东巡的路上。
只读书时,赵维桢也曾经想过,堂堂千古一帝竟然也是晚年犯糊涂,沉迷于自己的功绩和虚无缥缈的不死神话中,走错了道路。
但真正在这个时代生活过,她反而能理解始皇帝的心情。
出生于邯郸、生产于咸阳的嬴政不可能、也没机会见到那浩瀚海洋。
他身为国君,甚至是帝王,拥有这一整片疆土,可他从未亲眼见过。
没见过南部险峻的山脉,没见过东部无垠的海面,更无从得知这六国的土地广袤,而“广袤”除却数字之外究竟是什么概念。
在切身的游历方面,嬴政还不如一名在六国巡游的策士更有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