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陉本就不剩下多少人,还要把精锐带走。
那李牧麾下能有什么?
副将愕然抬头,见识过诸多沙场与死亡的中年汉子,已然长泪满襟。
“这难道就是将军所言,由将军来考量朝堂之事么?”
他们这批人,从边关打到燕国,又来守秦,离开家乡后几乎一辈子不曾回去过——也从未打算回去。
也许他们只知打仗,不懂朝政,却也不是傻子。
拒绝赵王调令后,放使者先行,然后由副将调精锐回归王都,主将留下死守。
这是什么意思?
李牧知晓今日必败,他是要以死来告诉赵王:这责任,他来扛!余下的部下与精锐,既与之无关,亦可留下来捍卫邯郸!
他要用死换他们一线生机啊!
副将老泪纵横,可李牧仍然出乎意料的镇定。
“统统听命,”李牧道,“携精锐回撤!”
“不……”
“你敢违令?!”李牧转头怒目。
可副将笃定主意,面对李牧杀气腾腾的目光,和随时可能因违背军令而落下的剑,他索性双手抱拳,朝着李牧直接跪下,行了一个相当之大的拜礼。
“末将随将军征伐数十年,这条命本就是将军的。”
副将坚持道:“将军想要,随时都可拿去。末将宁可死在将军手里,也不愿意为那昏庸的赵王稀里糊涂的去死!”
“没错!”
“将军,要死一起死!”
“誓死抵抗又有何难?”
由副将带头,李牧周围的亲兵随之跪了一地。
“一辈子从不求活,只求死而无憾。”副将含泪恳请:“今日离去,我们死不瞑目啊将军...
!”
这些人,追随李牧十余年,比他的家人、在邯郸的友人更为亲近,更获得李牧信任。
“纵使我们带精锐回去又如何,整个赵国,还有谁能领命抵御秦军。将军,不如就在这里和他们拼死一战!”
“将军,我们宁可拼死一战!”
“我们不想当逃兵啊,将军!”
李牧那张沉着的面具,在这一刻,缓缓裂开。
他怎能不动容?
青铜剑入鞘,他低着头,头盔遮住李牧的面孔,但谁都能看得见,赵军的顶梁柱,握着剑柄的手正止不住颤抖。
不因畏惧,而因感慨。
“好。”
许久之后,李牧给出了回应。
“你们起来吧。”
他的平静转为一种了悟的坚定:“都起来,今日同我一起,死守防线!”
…………
……
城破了。
兵线一旦压至城墙之下,井陉的防线如坍塌的堤坝般顷时溃败。
破败不堪的城门不值一提,城门一倒,秦军如潮水般涌入——
走在最前列的秦卒,尚未看清城中的任何情况,只听“嗖”的一声,穿破空气的羽箭直直袭来,正中脑门!
他尚且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倒下了。
那一瞬间,仿佛天地之间的空气都为止停止。
寒风、疲累,空气中的汗臭与腥臭,手中冰冷的武器,灰败的天空,所有兵卒一切听、味、触、感好似都化为了视觉,集中于一人身上。
寥寥赵军,仍然排列有序地挡在秦军面前。
在那步兵阵之后,是一匹威武高大的马匹载着英挺的将军。
青年将领皮肤黝黑、眉眼英俊,一双清澈的眼睛中迸射出凛凛杀气。他松开手中弓弦,爆喝道:“谁敢上前?”
天地都为止胆寒!
然而下一刻,秦国的重骑军突入城门。
…………
……
月余之后,咸阳章台宫。
从前线来的武将,手持文书,迎着诸多臣子公卿的视线上前。
“禀王上。”
武将行礼之后开口:“王翦将军上书有言。”
座上的秦王政颔首:“讲。”
“是。”
武将直接展开文书。
“秦军突破井陉,现已兵围邯郸。赵军殊死抵抗、李牧用兵如神,于井陉拖长战线,翦归秦后,自行领罪。
“井陉一战,秦军死伤过万,赵国精锐不余一二。赵将李牧誓死守城,战至最后。翦寻得尸首时,李牧将军身重数箭而尸身不倒。他是站着死的。
“纵为敌将,翦亦敬佩李牧之英武气节,感慨不已。李将军尸首已令人好生下葬,然此等英雄,翦愿恳请王上准许为李将军立灵,以示尊重。”
文书念完,偌大的殿堂内蔓延开死一般的寂静。
王家历来为秦征战,王翦更是秦国数一数二的猛将。他打过这么多仗,这还是第一次,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秦将上书陈情,希望能给敌将一个认可。
秦王政的神情藏匿在冕旒之下,看不分明。可当武将念及最后,他扶在王座边沿的手却是猛然蜷了起来。
在朝堂之上,秦王政素来不展露任何情绪。
这是他为数不多做出个人反应的事情。
“回去告诉王翦。”
良久,秦王政的声音打破沉默:“以赵国国士之礼为李牧将军立碑下葬,攻下邯郸后,于井陉立灵堂,供后世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