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进前厅,刚刚坐下,谢引晖弹指一响,不算宽敞的室内陡然亮起十几盏妖灯,将四下照得亮如白昼。
倾风被闪得闭了下眼,适应光线后再去看谢引晖,将对方的脸看得更清楚了。
豁亮光色下,师叔脸上的线条要变得自然许多。
随即察觉到自己紧盯着对方的行为极为不妥,匆忙挪开视线。
还不大习惯与这位新师叔相处,表现颇有些拘谨。屁股没坐热,又局促地站起身道:“我去给师叔倒杯茶。”
谢引晖拦下她,说:“不用了。”
眼神却是飘向林别叙的。
林别叙哪里能不懂?哭笑不得道:“我去吧。倾风师妹与谢师叔多叙叙旧。”
说到叙旧,倾风想说的话可多了,想来谢引晖也最是关心。
照亲疏远近来排,怎么也该先将谢绝尘拎出来。
倾风清清嗓子,语速飞快道:“谢绝尘与我是朋友!他还同我提起过您。”
这么一说,倾风想起来了,谢绝尘是曾聊过,说他兄长是个宽厚温柔的人,待他总是不厌其烦,温和平易。从未见他发过脾气。
倾风说:“他在刑妖司里交了不少朋友。而今在帮先生镇压龙脉妖力。玉坤城的那座玄龟妖域您知道吗?破除那座妖域,就有他一份力。”
“是吗?”谢引晖那低哑平缓的声调听起来像是漠不关心,只有头微微低了下去,暴露出一丝他的惭愧,“对他不住了。”
倾风忙补充道:“他过得挺好的。谢家如今可是江南首富,他连写字都是用的黄金!不像我师父,穷得连把剑都买不起。”
谢引晖:“呵呵。”
倾风:“……”
她知,他是在高兴。
谢引晖补救了下:“哈哈哈哈。”
倾风这回是真的没忍住,哑然失笑。
谢引晖怀念地说:“我离开时,他对遗泽尚不能深入领会。心气浮躁,遇事也多会哭闹。我当时以为要白费了先生的遗泽,看来诚然是下过一番苦功,已能独当一面了。”
倾风有点想象不到谢绝尘撒泼哭闹的模样,应声道:“而今他颇为老持稳重了。”
谢引晖说:“十五年,掐指一算尚不觉漫长,见到尔等有为少年,才发觉人事已远。”
他问:“你师父还好吗?”
“他……”倾风嘴里话语打转,末了隐下一些事,只报现况,“在刑妖司上做先生,负责教小辈们学剑习武,精神得很,谁不听话就用竹杖抽打。弟子们皮糙肉厚,后山的竹林怕是都要给他折秃了。”
谢引晖眸中神采焕发,是种遮掩不住的高兴:“哈哈,不似他作风。要他乖觉留在山上教习,也只有先生做得到了。”
倾风又斟酌着,把纪钦明与陈驭空的事情给说了。
谢引晖全程坐着不动,倾风也不知他是在出神,还是在细听。三言两语讲述完后,安静屏息等他反应。
“老四……唉。”谢引晖良久才叹出一声,“我与几位兄弟相识,已有二十多年。而后殊途异道,音信两绝。本以为他们在人境该是意气风发,虎跃龙翔,倒是我小觑。”
纵他语气浅淡,倾风还是将他一腔伤怀听了个明明白白,心绪纷呈,低声道:“我答应过师叔,要为陈氏族人扶棺回乡。待回人境,我与师叔一同前去坟前拜祭。”
谢引晖深深看着她,用力点头:“好!”
叔侄二人心情正绵长,林别叙端着刚煮好的茶水走进来。
谢引晖刚要出口的几句激励话因他堵了回去,觉得他这人有些煞风景。
林别叙将茶杯摆正,察觉到那似有似无的刺人视线,不由侧身回望。见对方默不吭声,心下也犯嘀咕,拎起茶壶,倒出一杯热气氤氲的新茶,两手端到谢引晖案前。
想他一界白泽,要做端茶送水的活儿,还不受人待见,处境可是凄凉。
谢引晖还是礼貌与他点了下头,一手端起茶杯,跟不怕烫似的,直接倒进嘴里。流畅动作看得倾风目瞪口呆。
“不过是尊木身。”谢引晖说,“开个玩笑。”
倾风词穷,憋出两个字:“……有趣。”
谢引晖见氛围缓和,才道:“你二人为何会在昌碣,被犀渠奉为上宾?”
倾风奇怪问:“赵先生没同您说吗?”
“说不清楚。不过只有一句模糊的大意。说是陈冀的弟子来了妖境,喊我速速来救。”谢引晖神色如常地打趣自己道,“两棵树之间,怎么能把事情说清楚?你的事,还是我进城后找人打听出来的。”
倾风惯常起了个头:“这个说来话长……”
岂料谢引晖道:“那就先不说。”
倾风:“……?”
谢引晖搭上扶手,身体小幅前倾,问出心中最关切的事情:“人境国运被禄折冲窃夺之后,而今百姓如何?先生是否安在?刑妖司当下是何人坐镇?四弟亡故,陛下失踪,朝廷由谁掌权?”
他一股脑问完,意识到是自己急切,又摆了下手,说:“你慢慢说。一个个答。”
倾风挺了挺腰背,说话的中气都足了三分,强装严肃道:“无碍,损伤不大。禄折冲前脚引龙脉异象劫掠国运,后脚人境就有剑主悟道。虽说是阴差阳错,但也确实算是造福妖境了。”
谢引晖说:“人族出剑主了?”
他为了凸显出自己的惊讶,面无表情地加了两个字:“什么?”
倾风一本正经地答道:“是的。”
谢引晖脸上面皮僵硬,极力想要特殊表情时,有种夸张的木讷。
谢引晖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倾风忍着笑意,擦擦鼻子,说:“嗯……清隽,聪慧,内秀。”
林别叙忍俊不禁。
谢引晖听得认真,肃穆地点点头。
倾风今夜的文采大抵都献给了那花妖,最后掏出来的几个词都是干巴巴的,没什
么气势:“锋锐,决绝,天资过人!”
谢引晖激动追问:“怎样的天资?”
林别叙按捺不住道:“许是厚脸皮的天资吧。”
倾风凉凉地斜他一眼。
谢引晖对他不满,谴责道:“不要误正事。”
倾风搜肠刮肚地想着那些褒奖的词,才觉自己语言之贫瘠,难以三言两句描述出一个人的优秀之处来。
也或许是她过于拔俗了。
为了再添一个“谦虚”,最后总结一句:“也是师叔与先辈等万众英豪造出时势。大运所趋,与天资无关。”
她说完冲着林别叙挤眉弄眼,叫他帮自己状个声势。这样的名头不好意思亲自说。
林别叙不是很情愿,被她暗暗踢了两脚,还是开口道:“师叔不必猜,剑主正在您面前站着。”
倾风眸光熠熠,两手摆在膝上,坐得端正,等谢引晖惊叹。
结果谢引晖天上地下看了一圈,偏就是不猜她,只庄重道:“不要玩笑。先说正事。”
“何来玩笑?”倾风瞪大眼道,“我不像吗?”
“嗯……”好在谢引晖的脸上表露不出太多情绪,调整语气含蓄地道,“不是师叔瞧不起你,只是我观你修为,你似乎连大妖遗泽都未曾领悟。”
倾风说:“先生也从没说过,剑主必须得有遗泽啊!”
谢引晖还是不大相信,连妖境寥寥数日就能捅出那么多大篓子的人,能是剑主。沉吟片刻,说:“那请师侄拔个剑,容我一观。”
倾风气焰不由消了一寸,声音也低了一点,说:“剑不见了。”
谢引晖:“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不见了。”倾风两手一摊,怨念地道,“我怎么知道它怎么回事?百多年才找到一个剑主,居然还能把我给弄丢了。你说这让人有什么好说的!啧。这剑着实不懂事。”
谢引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