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周边小国,不会因为他将封禅的精力用在理政上,便放弃在边地称霸的野心,反而会因为大唐仿佛乘胜追击的邀约而偃旗息鼓。
中原腹地也不会因为他不去封禅,就逃过自然规律的变化,反而会因天子东巡,而让官员更为小心谨慎地面对陛下的考校,减免百姓本该受到的灾害。
更重要的是,他的这次封禅本就有代替父亲一并实现梦想的意思,倘若真如阿菟所说,被这些官员以“天时可能有变”这样的理由给拦截下来,到时候这个明年复明年,他真的等得起吗?
他的身体根本不支持他等上两年、五年甚至是十年!
这些本该由更加年轻的太子理解他的诉求说出来的话,倒是被他这个促成战事得胜的女儿说了出来,让他只觉心中的情绪随着刘祥道、孙处约等人的后退,终于被尽数纾解了出来。
以至于他并未看到,就在他以对安定公主的无声支持表明立场的时候,同在此地的皇后对着许敬宗做出了一个示意。
向来善于揣摩上位者心意的许敬宗当即做出了一个举动。
他走到李治的身边,低声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李治的指尖微微一动,面上闪过了一抹微不可见的喜色,又在朝着下方众人看去的时候,变成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行了,既然刘相与孙相都打算收回反对的话,这封禅之事便先定在六月起行了。”
他摆了摆手,“散了吧。”
这份内朝议事的结果已是让他大为满意,或许唯独不太舒坦的,便是太子在议事之间的表现了。
自转过麟德新年后,他的目力虽然还是模糊,但也比此前好了不少,起码能让他大略看出太子在今日议会上的倾向。
也不知道该当说,太子是对百姓仁善,觉得封禅会给民生造成负担,还是该说,他太容易被朝臣直接牵着鼻子走,刘祥道等人的反对想法提出,就将他给带跑偏了。
更重要的是,他对父母的想法还是看得不够清楚啊……
李治刚想到这里,思量着该当如何教导太子,就见方才还在这里驳斥众臣大显身手的女儿站到了他的面
() 前。
他的面色顿时柔和了下来,“怎么了?”
“我来向您主动请缨!”李清月答道。
“请缨?”李治奇道,“现在又没有需要你作战的地方,你请什么缨?”
李清月昂着脑袋作答,“请缨又不只是用在作战上。”
她又往前蹭了一步,坚定开口:“阿耶,你看我今日帮您干了件大事,那您这封禅途中的行军开路重任——就交给我如何?”
之前在她获知封禅计划的时候,阿娘只是说,阿耶有意让她以十六卫大将军之一的身份参与进仪仗护持之中。
这本也算是一份殊荣了。
可在李贤无功便有大将军之名,李旭轮受封单于大都护后,李清月很确定,她若只是如此的话,绝不足以凭借着助力封禅扬名,只有可能变成这出大事中的其中一个名字!
她不能仅仅满足于如此的。
倒不如趁着力挺封禅的功劳,来争这个先导之人。
李治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像是试图看清她这一请中的用意,却在对比了今日堂上诸人的表现后,决定暂时不必多想此事,朗声笑道:“好啊,那我就将我与皇后的安危都交托到你手里了。”
“阿耶放心,”李清月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担保道,“不仅这开路一事会妥帖办好,那辽东各方势力的朝见之事,我也不会漏下的!”
她办事可靠得很,也是真想给这封禅办得妥妥当当,又怎么会让阿耶失望呢?
李治也浑然未觉,在女儿提出此意的话中,早已潜藏了更多的争锋之意。
倒是武媚娘察觉出了女儿在拿到了这份许可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兴致高昂,在陪同她在太液池边漫步了一段后,忽然出声道:“你不好奇,右相最后与你阿耶说了什么吗?”
李清月抬眸,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以许敬宗的地位,若他说的只是驳斥刘祥道等人的言论,好像并不需要以这等说悄悄话的方式呈现。
这么一看,他的这句话,应该没那么简单。
“请阿娘解惑。”
武媚娘答道:“我让他和陛下说,若是今年真有大灾的话,陛下不必担心,直接推诿到他这个右相身上就是了。反正历年都是如此,他许敬宗能为陛下鞠躬尽瘁,承担骂名,促成帝后封禅泰山,也算不枉此生了。这种话,自然是不好太过直白说出来的。”
李清月当即笑了出来,“但这句话,可说是将阿耶的后顾之忧又给打消了不少。”
至于到底会不会真的归罪到许敬宗身上,说出这话的人自己其实也是心中有数的。
永徽四年的旱灾中长孙无忌作势请辞,还不是被李治给拦了下来。
但长孙无忌的这种作秀,与许敬宗提前做出的顶包承诺,在李治这里的观感必然大不相同。
高招,好一个高招!
骤然听到这么一个神奇的出招,她原本还有些压抑的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行了行了,你笑归笑,
走路走稳当一点。()”武媚娘无奈提醒道。
她怀胎月份渐大,此刻漫步于湖边,宫人还在后方尾随,便是由女儿扶着她。
虽说阿菟的力气比寻常孩子大,也因学习武艺的缘故臂膀有力,但这么一晃,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大安稳。
李清月连忙站定在了当场,“我就是觉得,阿娘真明白阿耶想要什么。?()?『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唉,我就是因为知道他的想法,才时常觉得,有些事情真让人气闷。”武媚娘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说看,你弟弟被封为单于大都护,你是什么想法?”
李清月闷头走了一小段,这才回道:“阿娘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武媚娘摇头叹道,“当年在洛阳则天门上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你说自己不喜欢弘儿与贤儿,会不会很自私,彼时我尚且没觉得你一个还未长成的孩子需要被掰正过来,今日也自然没有诸多限制。”
“那说真话……”李清月将这条沿河小路上的石子踢了出去,认真答道,“我有点委屈。”
“其实我也知道,阿耶此举是为了让阿娘有更多的保障。反正让哪个亲王来遥领这个单于大都护,都不会让他们亲自前往单于都护府上任,既然如此,与其便宜宗亲,还不如便宜旭轮呢。可我就是觉得很是不忿——”
“明明,公主与皇子一样,都能为大唐的事业添砖加瓦,就连和亲出去一十多年的弘化公主与文成公主都能牢记故国,比皇子亲王做得更好,为什么付出这样多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竟然是有些人只要安坐长安就能唾手可得的呢?”
“前朝官员,居然也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叫做无功受禄,对其提出反驳的建议。”
“就像……就像阿娘明明比阿耶更有远见卓识,但在身居朝堂之上的时候,还需要有那一道幕帘来证明,您还被阻挡在后头,只是临时应变之下被迫的选择。”
此刻不在殿中,而在并无其他人听见这番对话的湖边,李清月便将自己在前去太史局前的心中所想,都给尽数吐露了出来。
只是在转头看向身旁同行的母亲之时,她又不免有几分忐忑。
然而在这番俨然与时代相悖的言论面前,她看到的是她同样未被时代条例所驯化的母亲,对着她露出了个异常包容的神情,“你怕我会觉得,这是姐弟不睦的表现吗?”
武媚娘语气一沉:“可我倒是觉得,你若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才让我觉得,我在争权走到台前的时候,竟让女儿忘记了权力的排他性!”
权力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一人持有,便不容他人染指的。
越是身处高位的人,越应该明白这样的道理。
李旭轮受封单于大都护,无疑是在与安定争夺军权。就算李旭轮本身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他的周王府从吏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那么凭什么要求安定毫无芥蒂地接受这样的委任呢?
“我昨日问了陛下一个问题,我说他既然非要将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加在子
() 女的身上,免得让他的宗亲借机折腾出什么事端来,也为了表示自己绝无听信谗言废后的想法,为什么不干脆将这个权力给你。毕竟,若是东/突厥有所异动,肯定不会是旭轮前去征讨的。”
“可惜,他没有回答我。”
李治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这话是真不好说。
说他早已下意识地觉得,女儿如今的地位已经是远远超过了一个公主应当享有的状态,这才做出了这个选择,还是该说,这只是他不想在此时厚此薄彼,才给一个个子女都分出了这样的大权。
可在这份他自己都必须承认的“偏袒”面前,分明只有安定能有这样的本事为他冲锋陷阵啊。
今日的内朝议会,就是最好的证明。
武媚娘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干嘛露出这么一副表情,你可是要为封禅开路的上柱国、大将军、大都督。”
她可没看错,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女儿像是想要直接埋头在她的肩膀上,却又顾忌着后头不远处还跟着宫人,这表现多少有些奇怪,才让自己停在了原地,但目光中却已有了好生鲜明的情绪动荡。甚至好像已在这湖边日光的映照下,掠过了一抹闪光。
在片刻的沉默后,她才收拾完毕了心情,咧嘴绽放出了个笑容:“我是因为阿娘这话高兴的。”
“阿耶没将我与兄弟放在一起相比,阿娘却没有偏心。此前若非阿娘为我筹谋,我也未必能有今日官职重任加身,以公主之名享有两千户的食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李清月一字一顿地说道:“起码我可以确定一点,昔日公主食邑不过三五百之数,更无法在朝中担任要务,现如今,公主皇女的行事标准,却能自我开始了。”
她已用公主的身份走出了这样一条特殊的先路,陪同阿娘一起往前,也往更高的地方走去。
那么在她之后,哪怕在阿娘改朝换代之前,也再无人能以“公主不当如此”为由,对其他人做出限制。
甚至,因她尚且年幼,能往前走出的距离远不止如此,那么这“标准”,就还可以,变得更高一些,再高一些。
直到——改变这个规则这个世道!
……
“对了,”李清月一边扶着武媚娘继续往前走去,一边语气也雀跃了起来,“我待会儿就写信去辽东。”
“既然阿耶准我为封禅开路,那在封禅之前,我得让王子安、卢升之他们从那边回来,到时候多想点歌功颂德之辞!”
要争,那就一样也别落下,干脆再和太子府上的那些文臣墨客一较高下!
她不会写没关系,但这不是还有初唐四杰吗?
太子的东宫属官编了《瑶山玉彩》,算是太子的功劳,那公主的门客若是拔得头筹——
也算是她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