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月开了口:“我若是你的话,在出征之前我都不会浪费
() 时间在东宫,而是尽快向凉国公请教铁勒各部的习俗,或者是去和那些府兵多打打交道,再不济,也要给自己速成一二战场保命的法子,精通战场旗号和兵阵。”
李贤应道:“阿姊说的是,我会谨慎对待的。”
但他是答应得痛快,也很有一番对长姐的话予以听从的乖顺,李清月却不会忽略掉,在她说到“战场保命”四个字的时候,李贤的脸上分明有着稍纵即逝的僵硬。
只是他这神情收敛得太快,险些让人没有捕捉到这一刻的异动。
朝堂之上该劝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李清月才懒得在现在和李贤表演什么手足和睦,压根没给他面子地冷笑了一声:“我说得对?你若真觉得我说的极有道理的话,就不会将阿娘对你的劝说当作耳旁风,也将出征作战这样的事情当作儿戏,依然固执己见地想要亲自出征。”
她的目光沉沉,仿佛是因日光难以照到这宫墙之下的投影,而更显出了一抹凌厉之色,“太子真要以身犯险吗?”
年幼之时的李贤会被李清月在话中二言两语勾勒出的成就感所骗,在阿耶的面前撒泼打滚。
再年长几岁的李贤,便已在舞文弄墨之余有了利益的品评。
而到了如今,当他被冠以太子之名,他与当年年幼好骗的样子,已经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倒是唯独有一点不变的。
李弘在面对着这位权势逼人的妹妹之时,总有太多沉不住气的表现,甚至因为这份迫在眉睫的威胁,做出愚蠢的争权之举。
李贤倒是还有一份从容姿态,又因相貌绝佳而更显出一番风度来。
他缓缓答道:“阿姊,我会小心的。诏令已下,也不当再有退缩举动了。”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
这话说来倒是体面。
倘若有人从旁围观的话,还应当说,安定公主以“太子”这样的官方名号称呼李贤,他却还以“阿姊”回应。而无论是对圣旨的不当退缩,还是对“以身犯险”之问的“小心”二字,都找不出什么错处。
但当李贤随即告辞离开的时候,李清月的脸上却看不出对李贤的欣赏之色。
在她转道前往匦使院,将方才情况告知于阿娘后,更是毫不留情地对李贤做出了评价。
“一个统兵的主帅,居然用官场上往来的话术予以应付,说他硬气呢,又没硬气到这个地步,真不知道阿耶是怎么教他的。我看他只做好了遵照圣旨办事的准备,却没准备好要当个主帅。”
李清月摊了摊手:“总之我已又提醒过他一次了,可惜他是听不进去。”
李贤只怕还觉得她的劝阻,是在试图换下了他之后自己上呢。
那就随他去吧。
“他若听得进去,也不差你这一句了。”武媚娘一边落下了在委任书上批复的最后一笔,一边回道,随即转头朝着一旁看去,就见被找来此地的娄师德和狄仁杰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肃静模样,不由觉得有点好笑。
这两人
此刻只怕心中在想,安定公主也太不拿他们当外人了。
方才那句训斥李贤的话,也是他们可以听到的吗?
但要说这话吧,又好像并不曾说错,实在是一句很客观的评价。
以安定公主的身份点评将领,也没人会觉得有何不妥。
天后陛下也已紧接着开了口:“怀英、宗仁,今日找你们前来也确实是有事相商。”
狄仁杰和娄师德也顾不上去考虑安定公主和太子之间的矛盾了,连忙应道:“但凭天后吩咐。”
“眼下天皇和太子的决定你们也已看到了,将领劝不动,右相劝不动,我和安定也劝不动,太子领兵出征已成定局。但怀英出自并州,应当知道这二四月里到底是不是出征漠北的好天气。”
狄仁杰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有阴山的存在,漠北漠南之间的沙尘黄土被阻挡住了大半,但这并不代表着并州人对于草原上的情况一无所知。
此地虽然不像是西域一般一日之内气象万千,但也和中原风光大为不同。
逐渐回暖的天时并不只是让草原之上的青葱复苏,也让此地的风沙动辄弥漫,让沙碛成为一道相当麻烦的天堑。
这个出征漠北,不是李贤一句“小心”就能了事的。
李清月接话道:“就算顺利抵达漠北,多滥葛部骑兵精通骑射,在草原之上巡猎作战已成天性,也非等闲府兵可比。我方应战的若是一支上下一心、训练有素的队伍也就算了,居然还是由二四方人马组成的队伍。倘若在漠北为人逐个击破,麻烦就大了。所以——”
李清月朝着狄仁杰和娄师德说道:“天后与我商议的结果,是再在并州都督府境内布置一路人马,由兼有稳重和大胆的官员统辖。一旦北面有变,便及时带领部将和并州都督府府兵北上,掌控住单于都护府的防线。”
她的话还没说完,但专程将这样一番话说出在他们两人的面前,显然是意有所指,以娄师德和狄仁杰的聪慧都能听出,她话中所说的“官员”,正是指代的他们两人!
李清月留意着他们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很可惜的是,这一路后备人手不能打着直接统兵出征的名号,而是必须先以周转河东道军粮运抵单于都护府的名头办事,你们应该能明白我说的意思?”
狄仁杰当先回道:“明白。若能保北方局势稳固,我等当仁不让督办此事。”
这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一出考验。
比如说,若是李贤的出征并未出岔子,那么狄仁杰和娄师德二人,就等同于是天后和公主对太子不放心,而设置在后方的眼线,毫无疑问是在得罪未来的储君。
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他们所要担负起的责任也相当大。
在去岁年初的时候,狄仁杰和单于都护府之间打过交道,也敏锐地意识到了东.突厥部落内略有几分微妙的气氛,知道若要尽快控制住此地,不是二言两语、依托于大唐之名就能办到的事情。
甚至于,他和娄
师德还是顶着水陆运使这样的名号办事,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不一定能在仓促之间调度起足够的人手。
但一想到若是朔方云中有变,当先受到威胁的便是他的家乡,也很有可能造成隋末唐初刘武周叛乱时候的情况,狄仁杰便觉这份重任再如何沉重,他也必须背负下来。
他还应当感到庆幸,天后因为之前对他的考校,和他在转运军粮之时的出色表现,将他放在了可供差遣之人的前列,也将这个防患于未然的大任交给了他。
“此事我已经同天皇商量过了。”天后又接了下去,“劳驾二位早些出发吧,能留给你们准备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狄仁杰和娄师德才被选入中央办事不久,虽然前者还有阎立本的举荐,但在李治这里绝对能算得上是名不见经传。
他又怎么会介意天后给太子再多配备上两个运输后勤之人。
说不定还得觉得,这是在先前的出兵计划引发矛盾后,这朝堂局势又重新归入了平静之中。
可对于李清月来说,这却是在李贤踌躇满志以待出兵的时候,往北面先立起了一道屏障啊。
当这二人走出此地的时候,仿佛还能感觉到后方有两道目光仍在看向他们,像是想要更为明确地看到,他们到底能否在随后的乱局之中砥砺而行。
比起上一次的筹措军粮,这次才真是需要考验他们真刀真枪的本事了。
饶是狄仁杰自认自己此前跟着刘仁轨往河南道赈灾,又被促成了几分为官的胆魄,也觉得自己紧张了起来。
而娄师德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此刻谈论抵达北地之后该当如何办事,好像还为时尚早,也简直像是两人已在期待于太子战败,在出征之前说的话不太吉利。
还不如说点别的。
娄师德干脆转移了话题问道:“不知道……高将军现在是个什么想法。”
娄师德在为吐蕃前线交战押送军粮的时候,是曾经见过高侃的。
这位坐镇边地的将领到底有多少本事不好说,但彼时给娄师德留下极为深刻印象的,正是高侃对于安定公主本事的推崇有加,仿佛唯恐不能给他这个前来送军粮的人以一个惊吓。
现在合作的人忽然换成了太子李贤,这其中的对比差异实在是过分悬殊了一些。
娄师德和狄仁杰彼此对望了一眼,忽然觉得,有高侃这个必须身在前线的将领对比,他们只是需要暂时停留原职督办后勤,在必要的时候为关中争取反应的时间,真是要幸运得多了。
可这份幸运,又好像还是一种不幸。
一个听不进去劝阻而兴兵的君王,对于天下来说,根本没什么相互比较可言!
想到这里,这二人的脸色都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只是想到还需尽快动身,他们才各自收敛起了脸上的神情,折返家中收拾行装。
但他们若要迎来什么棘手的情况,怎么也要等到李贤和北方多滥葛部去分出个高下来。
或许……情况也不会变得像是几位有经验的将领所说的那般危急。
身在单于都护府戍边的高侃,却是已经实打实地要接受迎面而来的挑战了。
由皇太子李贤出征漠北的敕令,并未等到安定公主折返长安,就已经从关中朝着北部发出,也恰是在此时送到了高侃的手中。
“作战敕令?”高侃狐疑地接过了诏书,一时之间不知道这又是要让他去打哪里。
去岁进攻吐蕃其实已经是在军粮吃紧的情况下发动的战事,便也难怪安定公主在击败了钦陵赞卓所统部众之后,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止步在卫藏四如的最后一道屏障之外,放弃真正攻入吐蕃腹地。
若要实现她和吐蕃赞普的二年交战之约,她就应当在这几年间减少四方作战的开支,为扫平西部大敌积攒实力。
可为何会突然有作战的旨意?
更让高侃费解的是,若是由他也一并配合出兵的话,能参与进的战事就相当有限了。
通传的信使显然对于自己要送上的是一封什么信报相当清楚,虽见高侃已开始拆封敕令,还是回道:“陛下有意,令高将军向北征讨多滥葛部,以免其屡次袭扰边境。”
高侃拧了拧眉头,“若是如此的话,以大唐方今的兵马粮草,该当先考虑驻防,趁明年越冬之后多滥葛部劫无所得,再行发兵进攻,而不是在对方侥幸攻破东/突厥营寨得手之后出兵追击。”
但高侃想了想,又觉自己不该这么早就下个定论。
安定公主自征战沙场至如今,何曾有过一败!旁人觉得不太容易取胜的交战局面,她总能有办法化解,旁人觉得会损耗过大的战事,她也能有特殊的应变之道。
就如去年和吐蕃之间的那场交战,明明两方都有十万上下的兵马作战,还是在吐蕃熟悉的地盘交战,对唐军来说大为不利,安定公主却能先诱敌深入,后有一出神火惊雷天降,让高侃至今想起来也觉心有余悸,庆幸自己不是身在吐蕃那一方,遇上这么可怕的一个对手。
或许对于漠北的铁勒各部,安定公主也能有个新法子来对付。
他只需要做到一个将领的本分也就够了!
天降一个功劳到他的头上,难道他还要考虑这个出兵到底是不是合适吗?
然而就在此时,高侃打开了手中的敕令。
只见上面写道,此次征讨多滥葛部,由皇太子李贤出任主帅,由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二品李敬玄随军,希望高侃率领单于都护府驻军,配合李贤、李敬玄和仆固将军等人,为大唐平定北方立下汗马功劳。
高侃拿着诏书的手忽然一抖:“……”
等等,说好的安定公主呢?
为什么——居然会是皇太子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