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他本该再同武旭轮攀谈几句,在关系更为亲近的时候再问出来的。可武旭轮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开口,却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
反正他要说的事都
已弯弯绕绕兜了个圈子,又不是上来就给自己请官,那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见武旭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武承嗣接道:“数日前我上了一道奏表,在奏表中提及,陛下既已登临天子宝座,那么长安城中的李唐宗庙就该当迁移出去,再在神都洛阳树立新的天子七庙。我虽没什么本事,却也愿意为圣神皇帝在此事上效劳。只是不知为何,圣神皇帝并未对此予以批复,敢问这其中,是否还有什么冒犯之处?若能得到指点便再好不过了。”
武承嗣看似在说话间恭敬低头,却始终在用微微上抬的目光,留意着武旭轮的神情。
他发觉在听到“天子七庙”四个字的时候,武旭轮隐约皱了皱眉头,但也并未对他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做出责备。
这显然不是个寻常的信号。
在一阵只有背景戏剧唱腔的沉默后,武旭轮缓缓开口:“你怎么想到向我来打听这件事。你大可以将此事向陛下、向太子发问。”
武承嗣连忙皱起了一张脸:“臣若是有这样的胆子,只怕早已能有机会走上朝堂了,何至于需要用这种方式谋求一条前路。”
“当然,我不是说您少了上位者尊严,只是您并未在朝中任职,我便不算是在随意和京官往来……”
他的声音说到这里略微低了下去。
武旭轮扯了扯嘴角:“行了,你也不必多说了。天子七庙事关皇室威严,你将其提出总也是一片忠心。只是你想要的这个答案,我暂时不能给你。”
武承嗣刚想问一句这是为何,就见武旭轮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继续说道:“你别多问了,此事我阿娘也还在斟酌,你若是闲来无事,又喜好曲艺,不如多来和我做个伴。”
“听说——你在之前的糊名科举中表现不佳?”
武承嗣哑然,不知武旭轮是怎么将事情给掰扯到这边来的。
但还不等他给出个应答,就已听到武旭轮喜滋滋地说道:“那敢情好,我这人不学无术惯了,若是抓个本事太大的人和我一起不干正事,我还要觉得心中愧疚,现在便不必有这等顾虑了。”
武承嗣:“……”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他该庆幸,自己能因此得到武旭轮的青眼,还是应该觉得郁闷,那居然是因为这个相当具有嘲讽力的理由。
可想到他还需要和武旭轮之间处好关系,以便谋求更多的东西,他便快速恢复了面上的平静。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有个随从快步自外间走来,停在了武旭轮的身边,低声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可惜这声音压得太低,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李”字,还有什么“有客”之类的话。
当那随从退下去的时候,武承嗣发觉,武旭轮脸上的神情好像比之前要松弛几分。
甚至随即就见他举起了面前的茶盏,朝着他示意了一下,“算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呢?”
武承嗣一头雾水,不知这个谢谢到底是从何而来。
直到他和武三思等
人重新碰了头,又让人小心地留神武旭轮的行踪,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这几日之间,想方设法找上武旭轮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一些和朝堂看似无关又实则有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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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既是出自陇西李氏,便当然不只是和武旭轮讨论什么风花雪月问题的。
武旭轮对此避而不谈,武承嗣却能从他的态度之中看出,他似乎是对那头有些困扰,却不知是碍于何种缘故,并未直接将人给驱赶离开。
为此他不惜换了一种方式来避开麻烦,那就是让自己有个同行之人,还是能有效阻挡访客的同行之人。
武承嗣也终于在接连大半个月的陪同皇子听戏中,听武旭轮嘴快说漏了一件事。
他说,朝臣对于太庙之事有些争议,让母亲很觉为难。
毕竟,有些事情,不是光靠着杀人就能解决的。
“不是光靠着杀人就能解决……你说这算是什么意思?”武承嗣朝着另外两人发问。
却只得到了武三思让他继续和武旭轮相处的回答。
但次日武承嗣却没能跟武旭轮一起,将之前那出只听了一半的戏曲给听完。
他刚到了平日里两人碰面的地方,就从武旭轮留在此地的随从那里得到了个消息。
今日武旭轮是肯定来不了了,因为……
许敬宗病重,圣神皇帝为显示对这位老臣的殊荣,亲自带人登门看望。
可再如何有陛下的探视,对于一个确实已到风烛残年,也已将近油尽灯枯之时的人来说,他也决计没有办法因此疾病痊愈,重获新生,最多就是能够在回光返照之时,和皇帝陛下再说几句话罢了。
武曌看着面前的这位长者。
想到他在废王立武之时的站队,想到他在获知先帝意图除掉长孙无忌后的表现,想到他在随后对于她这位天后提供的不少支持,她便觉恍惚之间的时间流逝,真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现在又将少掉一个人,曾经见证李唐从生到死的全部历程了。
武曌朝他开了口:“你不必担心子孙后嗣之事,自许度支转调地官尚书以来,在数月间为朕理清了不少旧账,漕运改革之事也将继续交托在她手中继续推行。她比你那个流放后早死的儿L子,强得太多了,也势必能为你振作门庭。”
“前两日弘文馆学士商讨你的谥号,有人说你早年间德行不修,也被她闯了进去,将其一一驳斥了回去,最后为你定下的谥号,是文懿二字。”
许敬宗已很难再说出话来,却依然能听得清周遭的话,尤其是被圣神皇帝说出来的那几句。
文懿!这当然是一个美谥。
凡是文臣,莫不想要自己的谥号中有一个文字,这一点他实现了,便比大多数臣子要好上太多。而这文懿的谥号,就算比不过文正、文忠这些,也当属第一流的!
() 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去了。
……
当许敬宗的灵柩被人送往关中的时候,武承嗣便站在武旭轮的身边,随同他一起目送着这份送葬的典礼,看着这位臣子堪称幸运的落幕,或者说是善终。
也不知道他武承嗣将来会是何种样子,想来,就冲着他姓武这一点,便该当要比许敬宗风光才是。
只是奇怪的是,他已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武旭轮却还没有,更是在神情中难得有几分深沉。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许敬宗和武旭轮之间也没有太大的交情啊,那便根本不必有这样的表现。
武承嗣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打断了武旭轮的深思:“您这是怎么了?”
武旭轮叹了口气:“你没跟着陛下去许相的宅邸探视,便不知道,陛下除了提及了给许相敲定的谥号,让他安心故去之外,还告诉了他一件事。说是许相他虽是在前朝太宗时候就得到了重用,但直到先帝在位之时才得以拜相,那也合该陪葬在思陵。作为第一个随葬思陵的臣子,也算是另外的一出殊荣了。”
“你看啊,那思陵还在建造之中,也正好能给许相一个宽敞地方。”
武承嗣问:“但我听您的语气,这其中还出现了什么变故?”
“也不能算是变故吧。”武旭轮干笑了两声,“也就是许相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忽然就自病榻之上挣扎了起来,恳请陪葬于昭陵。这今日的辒辌车载尸,便是往九嵕山去的。”
他才不要被安葬在思陵,要葬,自然还是该在昭陵。
武承嗣一噎,只觉情形若真如武旭轮所说,真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但当他再度朝着武旭轮脸上看去的时候,又觉那上头写满了凝重之色。
“昭陵啊……恐怕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还有相当多人将昭陵视为圣地,偏偏他们还不像是那些谋逆之人一般,有切实可考的罪证。”
“百官之中虽不敢有人再公然反对圣神皇帝的诏令,但太宗遗泽仍在,若要迁移李唐太庙,变更为我武周的天子七庙,还有不少麻烦呢。”
武旭轮说到这里,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说得稍有些多,连忙转身就走。
逐渐和暖起来的清风倒是将他的一句未尽之言,吹到了武承嗣的耳边:“都说了,这不是杀人就能解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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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我看,这件事也不适合就这么拖下去!”武三思听了武承嗣的这番转述后回道。
“朝堂之上自贞观时期便入朝的老臣还有不少,像是契苾何力与刘仁轨等人都还算体魄康健,若要希望他们能在三年五载间全部病逝,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但要是等久了,传出去还以为,武周不过是李唐的另外一种叫法罢了,若不然,为何要担心这等太庙搬迁改立之事!”
武三思咬了咬牙,朝着武承嗣问道:“你说,若是你我能为圣神皇帝快刀斩乱麻,能否换一种方式跻身亲王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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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却不知道,与此同时,武旭轮看着面前的李昭德,说出了另外的一番话:“……我昨晚,又梦到阿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