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那块石碑,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被武清月写下了征讨吐蕃檄文的石碑,本不该被运送回到关隘以内,却被阴差阳错地送了回来,还将彼时的赞普给气吐了血。
这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啊。
哪怕芒松芒赞在看到了石碑之上的文字后,就将其飞快地销毁,也终究是让这些对于悉勃野家族的问罪控诉之词,经由一张张嘴,传播在了卫藏四如境内。
而这折损的又何止是吐蕃赞普的名声。
别忘了,若是悉勃野家族的君权神授地位因此遭到了打击,他们这些效忠于赞普的臣子,又能算是什么呢?
他们各自辖境内的奴隶,又要如何听从他们的号令呢?
若非赞普的地位最是特殊,他们都该当因为芒松芒赞的所作所为,对他发起弹劾问责。
偏偏,对方已经死了……
留下来他们这些人需要面对随后的威胁。
“我想,诸位应该不会觉得我在同你们说笑。”赤玛伦继续说道。
“自然不会。”有人立刻做出了回答。
只是,就这样被赤玛伦彻底主导了话语,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又不太甘心。
身在席中的一位老者便先开了口:“但我以为,直接让藏巴全民皆兵,小心备战,只怕会先失了我方的士气,未必于我等有利。反而让那武周太子得以趁着先前的两次胜利,再度席卷而来。”
“那不知,您有什么高见?”赤玛伦朝着出声之人看去,只见说话之人倒也算是个人物。
非要说的话,这还是个辅佐了三代吐蕃赞普的老臣。
在松赞干布在世之时,他便作为松赞干布的臣子,协助他一并确立了“钦定六大法”。
不过这位尚族琛氏出身的老臣,在禄东赞的势力如日中天之时,也只有退避辞官这一条路子,还是等到禄东赞父子过世后,才被重新启用了回来。
自两三年前重归藏巴朝堂之上的时候,他已显然不复早年间的心气,只能做个寻常的臣子。
倒是没想到,他会在今日跳出来。
但赤玛伦一番暗忖,又觉对方的想法也不难理解。尚族之中各有封地,统领千户,彼此之间相互制衡,却因她扶持幼子上位打破了原本的局面,总还是要尝试一番,能否回归原处的。
那便听听看,他能有何见识好了。
芒协安巴答道:“自长安往藏原有数千里之遥,那武周定都洛阳,又往东迁移了数千里,若自藏巴山口驻兵之地往东抵达洛阳,说有万里也不为过。中原何止是出兵不易,要想将诏令抵达此地都不容易。”
赤玛伦抬了抬眸,眼中闪过了一抹讥诮之色:“那又如何?当年那位武周太子还不是太子身份,就连镇国公主也是在击败我藏巴之后才被敕封的,尚且能做到步步紧逼,迫使我等收拢阵线,现在倒是成了在你口中的鞭长莫及之人不成?”
“我说的不是这个诏令
不及。”芒协安巴连忙反驳道。“我说的是她们的西藏都护府。”
见赤玛伦没有继续打断他的话,芒协安巴飞快说道:“自西藏都护府成立后,吐谷浑国业名存实亡,与其说是附属国,不如说是那中原强国的一个附属州郡,或者说是都护府。而其中的政令要务,又几乎不出自慕容氏之手,而是由弘化公主来代劳。”
“白兰羌、党项羌故地一部分被纳入东女国领土,一部分则归弘化公主统辖。若将文成、弘化二位公主所统辖之地合并在一处,已不比卫藏四如少上多少。”
“还有那位居西藏都护府以北的西海都护府,听闻那其中的西海都护曾经因反对武周皇帝做李唐皇后而遭到贬谪,那其中戍守的将领也是自李唐太宗皇帝时候的老臣。”
赤玛伦扯了扯嘴角,一脸了然:“所以你是想说,既然她们能够统领这样一片广袤的土地,还有着和前朝李唐之间的渊源,就应当在边境合力举兵反抗,不听从武周太子的指挥?还是觉得我们能给对面用上什么离间计的戏码,让武周太子抵达边境时临阵换掉都护和将领,让这些边境藏民发起暴动?”
她说话间明明没有疾言厉色之态,却愣是让芒协安巴忽觉喉头一滞。
“我……”
“你少在这里指望敌方会犯下这等错误!”赤玛伦目光如电,却并不只是落在芒协安巴的身上,还扫在了在场诸人的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中只怕还有人抱有这样的想法。”
“若是如今武周皇帝是和芒松芒赞一个水准的货色,说不定还真能给你们这样的机会,但她不是,她的太子也不是。”
一旁的扎西德有心想要提醒女儿,她这句话是不是太没给前赞普留下面子了。
但想想,若非对方在外患面前还对着噶尔家族举起屠刀,引来各家怨言四起,又怎会在他死后才让局面有所好转,能够同心同德配合军资调度。
这句指责的话或许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们也最好不要小看于那位文成都护。”赤玛伦冷哼了一声。
她对文成的态度有几分复杂。
赤玛伦不会忘记,文成公主被送还中原,正是因为吐蕃吃了败仗,也不会忘记,对方数年间在西藏都护归化藏民的种种举动,都足以让卫藏四如的统治者不得安寝。
但她也不会忘记,这位早年间和亲藏原的李唐公主,对于芒松芒赞和她都多有庇护之举。
可敌人就是敌人,她能做到客观评判。
她振振有词:“武周代唐的消息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一条消息。文成都护和弘化王太后分别被赐予武姓,她们也接下了这道旨意。不要告诉我你们不理解这其中的意思!”
“倘若当真如你所说,她们因身负前朝血脉,大可以拥兵自重,那根本不必接旨,行阳奉阴违之道,就该当趁着武周建国未久,直接打起复国旗号,才好让人知道李唐血脉未尽!可她们没有。”
赤玛伦的一句句话脱口而出,根本没有给芒协
安巴以反驳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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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默然不语的表现中,他先前意图开口的底气早已荡然无存。
赤玛伦冷笑了一声:“我称你一句您,算是晚辈对长辈的礼节,但你若要将这些早已过时的想法提出在这等生死存亡之时,就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李唐?你若当真看过弘化公主,不,应该说是西平长公主和文成都护的履历就应该知道,她们到底在谁的治下能活得更精彩。那根本就没有第二个答案。”
“文成都护是如何坐上这个都护的位置,而不是继续留在逻些城,做个生死不由自己的异乡人,难道同在藏原之上,很难知道吗?”
那她为什么要反叛武周,重新打起李唐的旗号,甚至是和藏巴合盟呢?
只怕她何止是不会做出这等损人而不利己的选择,还会将她身居藏原的数年积淀,统统变成武周太子彻底夺取藏原腹地的助力。
到了那个时候,她有新朝的战功在手,才算是真正有了这个资格,得到皇室的赐姓!
她得对得起那个“武”字的姓氏,对得起武清月的知遇之恩啊。
“……是,是我草率了。”在赤玛伦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中,芒协安巴还是服了软,“此战如何部署,还是该当由您来安排。”
赤玛伦摆了摆手:“行了,你远离朝政已久,有些话说得不太妥当也在情理之中。”
芒协安巴本以为,她这回应,是要将此事就此揭过,也好让此次强敌窥伺的处境中,各家都能暂时团结起来办事。
却又忽听她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为免琛氏所属的塔布千户统筹无度,还是劳烦你将兵权交出来吧。不要因为你这一面的小觑敌军,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芒协安巴的脸色顿时一变。
可当他朝着周围看去的时候,竟没看到有人愿意在此时站出来为他说话。
他不由捏紧了拳头,心中一阵发紧,只能先应承了下来:“都按照王太妃的吩咐。”
赤玛伦看得出来,他答应得有些不情不愿的。
但她今日既然将这些人召集到她的面前,可不希望还有人存有二心。
她既要这份真正的指挥权,便要将它名正言顺地掌握在手中,“来人,去取舆图来。”
芒协安巴有些困惑地听着赤玛伦发出这道指令。
舆图这种东西,在卫藏四如的“军区”规划被彻底建立起来的时候,每个地位卓然的千户首领之中都会拥有一份。
若要说他们这边的驻防优势,自不必由赤玛伦来说。
他早年间跟随松赞干布作战,就连象雄也是他们这些老臣打下来的,对各地的情形说是了如指掌也不为过。
可当那张舆图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忽然发觉,这份舆图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目光逡巡过图上的星标据点,当即朝着赤玛伦问道:“敢问王太妃,这些……”
“这些,
() 是我让人在这两年间设立的哨探据点。”赤玛伦直接抛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哨站?
“我将它们分作了三类。第一类只设在山中要口,无需多说。但其中的疏密有别,我想你能看得出这其中的道理。”
芒协安巴端详了面前的图卷须臾,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看得出来。
设立哨探密集的隘口,大多山体结实很多,而分布零星的山口,大多是易发生雪崩滑坡的。
有文成和钦陵赞卓在对面,武周太子不会不知道这个消息,也会尽量避开后面的那一种。
这种驻守方式,不是为了迷惑敌人,而是为了尽可能节省他们这边的人力,达成有力的防守效果。
赤玛伦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诸位不会忘记,钦陵赞卓当年是如何败退在敌军手里的,都说当时的唐军有天神庇佑,能召唤天雷和地雷相助,但我看那应当还是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武器,甚至时至今日也没摸清楚它的底细。好在,我等身居藏原多年,总算知道一个道理,在这等大雪山上弄出太大的动静,才真是要招来天神的处罚。”
“倘若那位武周太子能违背这等常理规则,炸开雪山,依然平安无事地抵达逻些城下,那我败在她的手底下也心服口服,起码现在,这就是我们分兵的标准。”
“至于第二项……”她的目光看向了那张被区分颜色标准的图卷,“是水源。”
别看藏原之上找到积雪不难,但若唐军真敢以这等方式获取行军途中的饮水,那和自找死路也没有区别。
所以要想深入藏原腹地,他们能走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藏北草原,也是当时武清月若能突破关隘而非止步关前会经过的地方。在这里水源以湖泊的方式存在,只是草草算来就有五百多个。①
一条是西南一带,也是曾经藏巴出兵威慑南疆时候的途经之地。在这里的水源大多是以径流的方式存在,虽有季节性的变化,但绝不至于像西部一般变成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