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角楼之上, 面容冷硬地眺望着远方。
帝王目光所至,皆是国土疆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如今朝向的地方, 是大渊的北方。
那里终年冻土, 边域寒疆, 气候恶劣。
在渊帝还曾是皇子的时候,他也曾被先帝以历练的名头丢到过边境几年,自然清楚那里的条件有多么艰苦, 战事有多么吃紧。
而在两年前,渊帝却亲手将自己最重视的皇子流放到了那里。
说是流放,实则倒也没有褫夺皇子封号。但不给兵权, 不放权,不说原因, 没有期限的派去边疆, 落在旁人眼里,也同流放无异了。
寒风呼啸。
渊帝只是站在这里, 都能回忆起两年前, 自己在巫祭大典后,得知那个真相后的惊天震怒。历历在目。
这件事, 称得上是彻头彻尾的愚弄。是帝王一生中的奇耻大辱。
自己最看好的孩子, 竟不是自己的血脉。
多年培养, 呕心沥血,却是着了别人的道, 为人做了嫁衣。
即便知道虞家已经被灭,渊帝也恨不得将人挖出来鞭尸。
若是虞家没有被灭,到头来他们倒是不费吹灰之力,狸猫换太子。仗着曾经对宗洛的那些情分, 后者也不可能对他们做些什么,就能轻轻松松从根源上把持这个数代帝王辛辛苦苦打造的庞大敌国。
真是好算盘,真是好算计。
渊帝面容阴鸷,差点没咬碎一口牙。
这样的奇耻大辱,即便对自己的身世是知情还是不知情,放在任何一位帝王身上,都是要当即诛杀的。
渊帝也的确愤怒,他怒火滔天写下过一道没有加盖玉玺的圣旨,在不清楚宗洛是否参与其中之前,动了杀心。
然而最终,这道圣旨不过拿给求情的裴谦雪做了做样子。
到底是自己寄予厚望,多年栽培的皇子。下不了这个杀手。
渊帝采纳了裴谦雪的劝谏,将人派往边疆。
在下流放圣旨的时候,渊帝以为,在他葬入皇陵前,都不会再想同这位曾经最爱的孩子见任何一面了。
然而时间可以冲淡的东西太多。
奏折上再也没有了暗卫对三皇子的日常报告。传来的军报再也不会有三皇子的字眼。更不会有骑着照夜白的白衣皇子,在百姓簇拥中回城。不会有帝王悄悄登上角楼,目送他每一次出征。
好几次,宫里进贡了一些好东西,渊帝下意识就脱口而出给三皇子府送些过去,末了才紧抿嘴唇,反应过来自己失言。
其他宫人也只当没听见,不敢多提一句。
谁都知道,自三皇子离开皇城后,这三个字便成了渊帝绝对的禁忌。
不管是裴谦雪还是元嘉。这些距离渊帝最近的近侍内臣们都揣摩不到渊帝的心思,不敢贸然直言劝谏,更何况宫人呢?
帝王习惯了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
心底究竟怎么想的,只有他一人清楚。
气头上过去后,终于开始缓和。
到底曾经那些宠爱和重视都并非作假。
渊帝也不是一开始便独宠三皇子。而是宗洛自己用他的努力,他的汗水,他的孺慕和不畏惧打动的帝王。这才有了栽培,重视,寄予厚望。
他的确对这个孩子本身的欣赏不假,然而这也建立在血脉前提。若是没有了血脉......莫说是帝王,任何一位当家之主,即使是普通人,都难以做到毫不介意。
在渊帝不知不觉的时候,心底的天平开始了倾斜。
从最开始的提都不能提,到后来默许边疆源源不
断,每三天送来一次三皇子的起居密报,放在奏折的最上方,最后是偶尔主动询问。
就连边疆的将领也说,即使被发配边疆,三皇子也仍旧兢兢业业,踏踏实实戍守国门,绝无半点自暴自弃或颓废迹象。
那当然了。
渊帝又心酸又骄傲。
这可是他重点栽培,用宗家传统培养出来的皇子。
不说别的,虽说宗家培养储君的方式比较极端,但历代经过巫祭大典筛选出来的大渊帝王的确皆是心性上佳,能吃苦耐劳之人。
即便再如何,也绝对不会忘记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
虽然在宗洛面前,渊帝很少夸奖,更多是严厉的鞭策,再接再厉。
但在渊帝心里,他永远是自己最满意的储君,没有之一。
眺望着远方,身披玄色龙袍的帝王想。
再等等吧。
等时间解开这个心结。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不久过后,他竟突发急病。
急病来势汹汹,上来就是濒死。
等到从昏睡中悠悠转醒后,他才意识到,这就是命数。
当年宗洛在前线受伤,危在旦夕,命悬一线。渊帝找太巫强行为爱子续命,后者再三提醒过他需要付出代价。但因为帝星轨迹无法观察,所以太巫也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代价。
渊帝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却没想到等命数降临后,真实的情况如此凶险,连御医都说确是一场大劫。
或许人总要在生死之际,才能想清楚一些事情。
放下墨守成规或骄傲,连恩怨都能笑泯。
听见自己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后,悠悠然转醒的渊帝只想赶紧把宗洛从边疆叫回来。封不封太子另说,至少得把人在身边放着才安心。
再怎么说,那也是他最爱的皇子啊。
“去拿朕的圣旨来,朕要把老三叫回来,叫人快马加鞭送到边疆去。还有朕昏迷时皇城的那些小打小闹......真当朕老了不成,十多天了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谋反,也没见他们成功踏进大殿来。”
他挣扎着从病床上起身,口中絮絮叨叨。
寝宫一片死寂。
满堂御医和心腹都垂眸不语,气氛诡异沉默。
渊帝皱了皱眉:“朕的吩咐听不见吗?元嘉,拿圣旨来!”
就在这静寂中,裴谦雪站了出来。
他朝着床榻行礼,殿内的人也立马紧跟着哗啦啦跪了一地,呼吸声针落可闻。
“回禀陛下,三殿下他...他已在三日前,于皇城下...自刎。”
很难形容当时渊帝的心情。
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定然僵硬地如同一座雕塑。
许久,他才开口道。
“裴卿,欺君之罪可是死罪。”
渊帝深深地看着裴谦雪,像是要从这位向来不苟言笑,面容冷峻的大渊丞相脸上看出些玩笑的痕迹来。
然而没有。
听闻自己挚友的死讯,虽这两年关系变淡,后者的表情依旧有些悲戚。
等驱散了殿内人后,青衣丞相才缓缓道来。
“四五六皇子联手谋反,三皇子快马加鞭带着玄骑从边疆赶回。三位皇子担心事情有变,决定联手铲除三皇子,恰巧卫国质子早前曾偷出圣旨,于皇城上宣读。三殿下看了圣旨后一言不发,也未提出疑问,径直自刎。”
很显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很多臣子都不知道圣上将三皇子派到边疆的真正原因,就连宗洛自己也不清楚。
三皇子虽然清风朗月,但在战场上也杀伐果决,应当不是愚孝之人。
谁能想到,就那么一
道在许多心腹眼里假到不能再假的圣旨,还真被三殿下当真了。
不少人心里都在纳闷。难道这几年,三皇子心中一点怨都没有吗?
这样突如其来的厌弃,至少也应当问个明白。没看就连三皇子的宿敌兼师弟北宁王,也同样一副意料之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