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风长雨(四)
脱落的金箔粘在她的手指上,落薇的指尖微微颤抖,心中霎时过了千百种念头。
她太喜欢将一切都算得清楚明白的感觉,如今谋划乍然生变,不免叫她慌了一慌。
不过片刻,她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中间出了纰漏的缘故。
这一套十二只垂莲金盏,原是早先摆在乾方殿的一套酒盏。
宋澜私下并不爱饮酒,故而酒盏闲置了许久,昨日她将酒盏搁在了显眼处,今日宋瑶风进宫时先去拜会宋澜,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此物倒是正合会灵湖上的宴席”。
兴起之时,只需刘明忠在一侧点上一两句,宋澜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这套被他闲置的金盏来。
落薇所谓为叶亭宴的计策添一把火,就是往市井之间散布了那首《假龙吟》。
那位售卖假金的商人原本就是她的人,当初那些假金器卖得风靡一时,自然有她在背后推手的功劳。
被戳破所卖并非金器之前,商人曾在酒肆之中“偶遇”玉秋实长子玉随山,与他一见如故,大方出手,送了他一整套垂莲金盏。
后来商人牵涉歌谣案中,逃之夭夭,玉随山担忧出事,匆匆将这套垂莲金盏出了手。
玉随山出生得早,跟着玉秋实外放过,历经过家门苦寒之时,不会如同寻常富贵子弟般一掷千金。商人出事之后,他检查一番,发现商人赠他的垂莲金盏并非铜器,而是真金所制。
故而玉随山没有舍得直接弃置,想着这样形状的金器市面甚多,这套也没有镂刻商人的印记,便遣人将其低调地售卖了出去。
玉秋实此人身上破绽实在太少,只能从他周身下手。
得知玉随山没有将金器直接损毁或者弃置时,落薇便知,这一局就算是成了。
这套垂莲金盏在落薇的运作下被一个小官收去,后经由内侍省的手献入内宫,又被宫人摆到了乾方殿。
商人在送礼给玉随山时,混入了那只铜盏,玉随山当初心中慌乱,未来得及一一探查。
落薇到岫青寺去见叶亭宴,原就是需要他将这只混入其中的铜盏找出来。
所以今日得知他进宫之后,她遣人为他带了“金铜”二字,他也不负所托,一切顺利。
在落薇原本的谋划当中,宋澜瞧了这一句话勃然大怒,便会顺着内侍省彻查金盏的来处,从而查到玉随山身上。
届时玉随山与那商人有私交之事便会暴露。
商人已经逃离汴都,玉随山喊冤说自己与他只是泛泛之交,有谁能够为他证明?
宋澜自然而然便会想到,那逃离汴都的商人是否受了玉随山的指使,更有甚者,这首《假龙吟》,会不会是玉秋实的手笔?
不需要彻底的证据,也无需坐定的罪名,她布置的一切,与叶亭宴在麓云山的谋划如出一辙。
春猎刺杀兼歌谣迷案,等到宋澜对宰辅的疑心积攒到顶峰之时,才
有可能彻底坚定他对于打破宰辅和皇后之间平衡的决心。
叶亭宴和她都看得清玉秋实的处境,才会笃定此事并非他所做,可宋澜居于皇位之上,本就想脱离宰辅掌控,不管是认为玉秋实行事是为了给自己一些敲打,还是与皇后斗法,将只有二人才知道的刺棠案真相拎出来做把柄,足以触到宋澜的逆鳞。
但是原本镂刻在铜盏之下的“莲花去国”不知为何,竟变为了这样一句指向更加清楚、更加明显的言语!
这一句“汀花有冤”,不仅将当年之事更彻底地摊在了明面上,而且此句一出,重点便不再是歌谣案了。
歌谣中虽有“真龙”“假龙”之事,但总归重点都落在了“假龙”身上,是借承明皇太子讽刺宋澜德不配位。
如今一句,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宋澜,此事的根本,不是讽刺他的无德,而是承明皇太子仍有旧部,是要为他当年之事伸冤!
玉秋实当年与宋澜一手策划了刺棠案,若只是敲打他德行不足、不能临朝脱离控制,极有可能叫宋澜认为是玉秋实所为。
可口称要为当年翻案,便决计不可能是玉秋实所为。
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明白,玉秋实若摊开当年的事,头一个被牵连下水的就是他自己。
所以更改了这一句话,最大的效用便是让宋澜的疑心从玉秋实身上挪到了……
“阿姐?”
宋澜冷不丁地唤了她一句,落薇缓缓地抬起头来,瞧见宋澜正在打量着她,神情失了平素面对她的温柔和耐心,一双杏眼深不见底,带些探究意。
落薇忽地打了个激灵。
在西园命案之前,她忍得极好,从未叫宋澜从她身上瞧出过一丝破绽,所以宋澜没有怀疑过她已经知道了当年事。
是从她擅自做决定、叫他上太庙祈雨,并且由此事牵涉出了《假龙吟》一事开始,宋澜才对她生了一二分疑心。
这原是她故意所为,一是为了叫宋澜遣叶亭宴来跟着她,方便二人见面,二是为了以后的谋划铺路。
可是今日之事引燃了宋澜怀疑的引线。
时机不对,提前引燃,为她招致的一定是杀身之祸!
落薇咬紧了牙关,将一切颤抖都吞下去,飞快地换了一个哀戚和不可置信的神情:“这、这是什么意思?”
她凑近了些,用只有宋澜和她能够听见的气声道:“当年之事的罪魁祸首,不是已经抓到了么,怎么如今有人还说有冤?子澜,是谁含怨,是谁要叫冤!”
事到如今,她只能顺着金盏上的言语摆出最合适的反应,以观后事了。
全然忘了前一句“无德”,只在乎有何冤情,才正合她一贯的表现。
宋澜盯着她看了半晌,伸手抚了抚她的肩膀,敷衍地安慰道:“阿姐别急,我会好好查的。”
落薇惨白着脸在他身侧坐下,往下一扫,先看见了叶亭宴错愕的眼神。
她抓紧了手中的酒盏,微微摇了摇头。
叶亭宴垂下眼睛,先前心中一切翻涌的情绪像是被泼了冰水一般,彻底冷了下去。
他得了她的暗示,知晓她今日有一番布置,需要他将那只混入其中的铜盏寻出来。
他漫不经心地搓去表面的金箔、看清了铜盏之下两句话的刹那,心中几乎要被不可置信的狂喜淹没。
这若是她的布置,她刻了这样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当年之事她不曾参与,或是事到如今,她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