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焚尽(五)
会灵湖上荷花又开,今夏却无人在意,皇帝在禁宫之中纵马疾驰,惊得莲枝乱颤。
他带着皇城禁卫,一路出了明光门。
正值白日,御街上却门户紧闭,不见一人。
刚刚转过弯来,宋澜便瞧见了皇城东北方向、火光冲天的麓云山。
这一场雨,于他而言是天机,于乌莽而言更甚,至少,他一把火便将戍守城池的禁军烧了个军心大乱。
有老臣在大殿上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北军士气正盛,十万大军迟迟未归,我朝正军心大乱,实在不宜与他们正面交锋。陛下先派使臣讲和,和不成,领文武百官离城、早图来日才是!”
他对面的人则被气得须发倒竖:“国贼国贼!此时禁军戍守城池,只要上下一心,必能退敌,安可弃城而去?若天子先逃,汴都百姓又当何如!”
“庶民草芥,怎能与天子安危相比?”
“陛下,请赐我甲胄,老臣愿以身报国,死守不退!”
言语繁杂,吵得他心乱如麻,宋澜拂袖而去,策马疾驰到城门处。
他听见投石攻城的声音时,心中骤然想起的,竟是许多年前偷听来的一句教导。
还是在资善堂的芭蕉叶下,酷暑的午后,他拨开叶子,瞧见宋泠跪坐在案前,后背洇湿一片。
可他却不动如山,像是一尊雕像般静默。
方鹤知捧书而立,严肃地道:“《曲礼》有言,‘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1],虽说你今夜作业中弃城的方略是为保存实力,可王军一退,国运便散了。即使你逃了出去,求得外援,又怎能确信他们不觊觎神器、引得天下大乱?”
“……为君为政,所需顾念之事实在太多,不可只以利益计。”
这些话他分明是偷听过的,为何直至此时才能回想起来?
可纵然回想起来,临着面前战火烧灼的城墙,他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生了退却之意。
有军士瞧见他亲至,不由嘶吼了一声:“御驾亲至,退却者死!”
这一句几乎将他喝醒,宋澜翻身下马,登城远眺,只见浓烟滚滚,战车行进、厮杀怒吼声不绝于耳。他勉强定下了心思,唤来了统战的校尉,同他们商议对策。
不知是他到来多少激励了些,还是军士统一战术后愈战愈勇,半个时辰的功夫,竟已初露胜像。宋澜脱力地瘫倒在城墙之后,望向仍然飘拂着浓烟的麓云山。
他心中刚刚升腾起半分奇异的欣喜感,便有人连滚带爬地上前奏报:“陛下,左将军彦济叛国!他、他为北军开了南城门!”
周遭兵士霎时大惊,宋澜脑中“嗡”地一声:“不可能,北军主力在此攻城,何以分兵到南城?”
那人哆嗦着答:“此处是、是佯攻,从麓云山大火开始,他们军中便有人泅渡而去,偷袭了南门!”
皇城不过是城高渠深。
若能够
坚守两日,等幽州缓过一口气来,就算不能重创北军,也可以拖垮他们的攻势,毕竟他们的粮饷已被烧过一回,此次行军神速,也有不敢恋战的意思。
可若是城门大开,那便万事休矣。
宋澜当即爬起,咬着牙,还没说话,他身侧的护军将军便道:“臣等护卫陛下先出汴都,以图来日!”
他就等着有人开口说这句话,可事到临头,一句“甚好”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毕竟就算是刚刚死战过的这批兵士也十分犹豫——众人的亲眷家小多在汴都,如今北军进城必定屠城。
这些人也未必真心护卫。
于是宋澜吞下了那句“甚好”,换了一句:“众将当保存实力,以图日后,与夷狄血仇,终有得报的一日!难道你们甘愿无力拼杀,白白葬送性命吗?”
见众人表情稍缓,他才勉力松了一口气:“今日城墙之战,朕已看在眼中,来日重回汴都,有功者封侯,赏千金!”
他脱下手中的玉扳指,往军中一抛,先前说话的护军将军立刻跪下,恳切道:“请陛下出城!”
“是,我等护卫陛下杀出城去!”
宋澜丢盔卸甲,换了寻常衣物,在城门处护军所率不足千骑的护卫下,预备趁乱出城。
南门已开的消息传递得极快,如今街巷处、城门前皆是恐慌不已的百姓,有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还有人持刀流窜、杀人夺财。
宋澜在人潮中与一个布衣妇迎面撞上人,那妇人前襟有血,在人群中哭喊:“谁见吾儿,谁见吾儿?”
百姓聚集在北城门前叩门,声势滔天。
“趁大军未来,开城门、开城门!”
“夷狄杀人如麻,此时逃窜尚有生机,留在城中只能是坐以待毙!”
也有人惊呼:“王军何在,王军何在!”
“北军倾国来攻,隋将军与李将军都不在城中,如何能敌?听闻皇帝小儿都离城避难去了,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
北门已乱作一团,宋澜强迫自己不去听这些声音,只遣人登上城墙,示意开门。
城上守军十分迟疑,正当此时,忽有一骑从后而至,高举玄红军旗,纵马在人群中绕了一圈。
“勿开城门,勿开城门,南门未破!流言乃北军动摇人心之用!城门若开,南北合围,汴都必亡,勿开城门!”
众人仍在半信半疑,便见硝烟之后,旗上渐露“承明”一字。
“传殿下军令,众人宜紧闭门户,持刀以待,若有趁机作乱生事者,以通敌罪论!”
呐喊声遍传长街。
众人早听闻有人打了皇太子旗号解了长安之围,若先前还是半信半疑,此时却无人在意是真是假。
百姓面上纷纷露出喜色,只这一句话,竟似得了主心骨一般。
“他……竟然会来?”宋澜站在原地呢喃,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他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算算日子,如果他此时来了,那么便
是解长安之围后,他最多停了一日。
一日啊,可算是毫不犹豫的一日。
他就这样笃定北军定会奔袭而至,笃定他根本守不住汴都?
“来人……”
不知所措的兵士低下头颅,只听小皇帝颤声道:“随朕同赴南城。”
去瞧瞧这位死去多年的“皇太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
这一仗打得很顺利。
鸣金之时,方霁的天色又昏沉了起来,乌莽既烧山佯攻,便犯了与宋澜同样的毛病——分兵太过,在宋泠赶赴时,他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他完全没有恋战,飞快地鸣金收兵而去。
与宋泠最后一次交手,一人的剑锋擦出一串火光,火光之后,乌莽忽然问:“你这样进城去,不怕他杀了你?”
宋泠半面染血,却没有答话。
乌莽继续道:“一仗败退,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你以为他容得下你?亏我觉得你是聪明人,就这么回汴都,太过仓促,他们不会认你的!”
宋泠抬眼看他,露出个笑来,他慢条斯理地反问道:“是吗?”
乌莽抓着剑柄勒马:“但愿不是,盼你我还能交手。”
他转身离去,宋泠盯着他飞马扬起的烟尘意识到,此战不成,他必然还有后招。
毕竟常照尚未回京。
眼下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宋澜赶来之时,南城一片肃穆。
他下了马,踉踉跄跄地行了几步,恰好看见宋泠骑马进城,他将缰绳绕在手上,走得很慢,似乎在思索什么。
越过城墙的阴影处,宋泠才看见站在那处的他。
天色虽是昏沉,乌云却并未积攒,他抬眼的一刹那,有闷雷在远方炸了一声,随即电光闪烁,清楚地照亮了那一张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脸。
竟然真的是他。
宋澜听见自己内心飞快下坠的声音。
他周遭的禁军中不少人见过叶亭宴,知晓他曾经是宋澜的近臣,但在闪电落下的一霎,望着他身后飘拂的玄红王旗,竟有不少人应声跪了下来,热泪盈眶地呼道:“殿下!”
其中便有宋澜身侧那个护军。
他从前随宋泠南征过,方才还只是呢喃几句,可见到那个眼神,他竟然心头大震,情不自禁,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良久才颤声唤道:“殿下!”
当年南征时,殿下才将将弱冠,他也尚还年轻。
时日倏忽而过,物是人非,烈烈大风下,他却重新听见了最初从军时、遇太子阅兵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
路边还有几个方才战时大着胆子抄了木棍和砍刀的百姓,他们既记不得从前千尊万贵的皇太子的模样,也不知晓皇帝的近臣生得如何,只知战至城门几乎失守之时,是此人神兵天降,保下了汴都。
于是他们跪下便拜,大声呼道:“殿下万安!”
至于皇帝——皇帝此时身着
布衣,混在人群当中,无人识得。
宋泠叹了一口气,下马之后步上前来,停在宋澜的身侧。
宋澜惨白着脸向后仰倒,跌坐在了地上。
从前是臣子跪,君王立。
如今却是兄长立,天子跪。
他嗅见了对方那种冷铁混合着血腥的味道,有些残忍,又很温热。
顺着盔甲抬起头来,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他说:“子澜,许久不见。”
*
日渐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