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泠听闻之后,不顾众人阻拦,纵马去了幽云河战场。
他一定要将那个不曾变为常照的叶氏长公子带回来。
路程一日,与乌莽的周旋又是两日,幸而他十分了解乌莽,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应付他,而乌莽如今尚且年轻,只见过他几面,最终败下阵来,应约放了叶堃。
宋泠亦想过能否在此时除去乌莽,以绝后患,但实在寻不到机会,只得作罢。不过无妨,他们交手的日子还长,若不能打得北方诸部心服口服,他们也不会俯首称臣、重新纳贡。
厄真有意拉拢叶堃这位北境闻名的少将军,虽对他用了重刑,却不曾伤及根本。
宋泠在朔漠的烈日之下,终于看清了这张属于叶堃的面庞。
没有受伤、不曾易容,虽有血污,但剑眉星目,自是一番少年意气。
叶氏众将纷纷含泪呼道:“少将军!”
“长公子!”
叶堃置若罔闻,他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宋泠面前,跪倒下去:“臣……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安康。”
他声音沙哑,说话间还有血沫从唇角溢出。
宋泠蹲下身来,扶住了他伤痕累累的臂膀。
叶堃被乌莽捉去的时日,酷刑加身,都不曾惧怕过。他唯一惧怕的,便是那句“他们早已为你定了叛国罪名,纵然你此时归去,得的也是众人唾骂”。
如今,他甫出刑狱,全然不知平城境况,但见到这位比他还年幼几岁的皇太子,忽觉泪湿眼眶,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只说出了一句:“臣……不曾叛国!”
“殿下,臣,不曾叛国!”
“本宫知道,”他听见储君颤声回答,“你当然不会,你是北境、是大胤的英雄。”
03·隔江人在雨声中
边疆一切事宜解决得圆满,安顿好叶氏兵将后,宋泠马不停蹄地归京,尚未到达,便见城门之上有熟悉身影远远地冲他挥手:“太子哥哥——”
“薇薇!”
他下马奔去,见到落薇,将她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十二岁的少女早已不似从前一般对他的接触毫无知觉,于是他眼瞧着她微红了脸,却气鼓鼓地问:“你怎么比约好的日子晚归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日日到这里等你,可辛苦啦。”
他牵着她的手,同她一起进城:“你傻不傻,何必日日都来,我回来后自然会去瞧你的。”
落薇道:“我还不是想——”
她说到一半,就不再往下说了,只上下打量他,评价道:“怎么边境的太阳都晒不黑你,真是偏心。”
宋泠自然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便没有追问,他笑着揉了揉落薇的头发,她却侧头避开:“别动,梳了好久的,揉乱了怎么办。”
原来她此时还是这样生动的模样,宋泠望着她喋喋不休的侧脸,想起了轿辇上那个冷冰冰的皇后。
春花开得如此烂漫,她于明暗交界之地与他错身而过,端庄守礼、淡漠平静。
他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便将人往身边揽了一揽,犹豫片刻,还是道:“薇薇,你随我进宫罢。”
“好啊,不过天将日暮,我本想着明日再进宫给陛下娘娘问安的,”落薇一口应下,又问道,“可是有事?”
宋泠轻轻点了点头。
……
二人一同进宫,尚未来到乾方殿,便遇见了等候在道边的宋澜。
落薇先瞧见了他,蹦起来挥了挥手,高兴地问:“子澜,你怎么在这里?”
宋澜笑着答道:“听闻皇兄归来,想见你们一面。阿姐竟也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进宫了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宋泠,不料这一眼,却让他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他无比确信,方才宋泠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没有遮掩住的杀意。
他的杀意缘何而来,难道是知晓了当初自己利用彦雨将落薇引入兰薰苑之事?但宋泠向来仁善,就算知晓,怎么会因这种事情起杀心?
宋澜手指微抖,大着胆子又看了一眼,却发现那杀意已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痛心的复杂眼神。
瞧见宋澜的一刹那,宋泠几乎被这张天真无害的面孔勾出沉睡的心魔。宋澜抬眼看过来,童稚的面孔之后却凭空幻化出了一个扭曲的微笑,长大后的少年天子指着天空,温声细语地道:“再看一眼这月亮罢,以后便再也瞧不到了。”
幻境倏然消散,宋泠不自觉按着剑的手松了一松,他重新看向这张脸,他的声音犹在耳边——我等了你们许久,等了一年、两年,每一年生辰,我都在祈祷。
天生万物以孤我,我什么都不如你,谁甘心为英雄做捧剑的影子?
他不知道如今算不算太晚,可面对宋澜,他想到的竟全是那些歇斯底里的言语,伴随言语的还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疑问,他如今无辜不无辜?倘若他还不是后来那个人,是否也有重来的机会?
“子澜,”良久,宋泠才道,“你随我一同去给娘娘请安罢。”
宋澜扯着衣摆,愣了一愣,小声回答:“可娘娘……怕是不愿意见到我。”
他母亲担着与皇后飘渺的杀子之仇,他幼时无人收养,也正因此事。为怕冲撞皇后,今日之前,宋澜一步都没有踏进过琼华殿,连有皇后在的宫宴都全数避开。
“无妨,”宋泠道,“来罢。”
落
薇亦道:“娘娘不会怪你的。”
宋澜穿过琼华殿凋零的海棠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殿中‰()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还没有看清病榻上皇后的面孔,便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恭敬道:“臣请皇后殿下万安!”
皇后咳嗽了一声,问道:“薇薇,这是……”
落薇凑近她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宋澜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却听皇后温言道:“我竟是第一次见你,起来罢。”
……
落薇带着宋澜去拜会皇后,宋泠则只在琼华殿待了片刻,便辞往乾方殿去了。
指认宋澜母妃是厄真细作的证据并不难找,要紧的是出其不意。他记得他在做“叶亭宴”时,都听彦雨谈及过太后宫中有刻着奇怪符号的箭头。
皇后留了落薇和宋澜在殿中用晚膳,遣宫人来请他,他推说有些要事禀告,私下则带禁军查了兰薰苑。皇帝眼见那支刻了厄真蝴蝶图腾的箭头,犹豫了许久,还是将人带到了琼华殿中。
日落了,月还未现,天地之间一片空茫,宋泠从凋零的海棠树间走过,恍然间竟觉得从前才是一场幻梦。他脚踩着土地,头顶着浩瀚不见底的青冥,宇宙洪荒,说不清谁先谁后;人世百态,亦辩不得谁是谁非。只有在花影间穿梭的一刹是真实的、可感的,他低头在树根处看见了几株繁茂的紫薇,只想,无论发生何种变故,心当如紫薇一般热烈纯然,他愿自己能做到。
回过神来的时候,殿内的一场大戏已唱到了尾声。
宋澜的母妃见一切败露,干脆痛痛快快地承认了当年所为,咬破唇齿间的毒药自尽而亡,死前只留给皇后一句怪笑:“你猜猜这孩子究竟是谁的骨血?”
皇后连连咳嗽,几乎要昏死过去,皇帝上前搀扶,犹豫再二,还是唤人请了医官,预备为宋澜验亲。
落薇错愕不已,抱着他的胳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多言。他猜出了落薇心中的话,便低声道:“总归要看娘娘如何抉择。”
宋澜面色煞白地跪在地上,分明是夏末的天气,他却冷得想要打摆子。
那个眼神是由此而来么?他名义上的母亲,竟是厄真部的细作,死前更是抛下了裹着蜜糖的□□——他究竟是谁的孩子?
医官取了清水,低着头请他伸手,宋澜想要动作,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我、我……”
若他便是厄真部细作之子,随着她的死去而被埋没在宫苑当中,或许他还不会这样痛苦。可她偏要留下那样一句话,送他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从小到大,他连睡梦中都不敢妄想这样的好事——若他同宋泠是亲兄弟,只是因为奸人所害才隔阂了这么多年;若他本该有这样好的父亲母亲,却被敌国女子蛊惑,留了一腔余恨。
只要伸出手去,只要伸出手去!
仙境和无间不过一线之隔,热雪冷光,交错而割裂的痛苦,甜蜜却危险至极的诱惑。
“娘娘——”
“母亲!”
宋澜伸出手去的一刹那,落薇还是没
() 忍住张了嘴,宋泠也跟着唤了一声。皇帝面露哀色,却没有言语,宋澜在众人怔愣的空隙里一把掀翻了面前盛水的金盆,随即往一侧的柱上撞去。
不知他哪来如此之大的力气,落薇和宋泠二人看在眼中,亦觉察到了这稚儿一心求死的孤绝之意,可惜二人离得太远,全力扑过去也来不及阻止。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不曾说话的皇后忽然倾了身子,一把抱住了宋澜。她被对方之势带得从榻上跌落在地,裙角被金盆中水彻底打湿。
“不需查验,我认得自己的孩子!”皇后死死抱着他,宋澜浑身僵硬,良久才感觉有眼泪落到了自己的颈间,“他就是我的孩子,不是厄真部的血脉,子澜,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医官得了皇帝眼色,连忙退去,皇帝起身搀扶二人,声音哽咽:“卿卿,流泪伤身。”
宋泠看向被皇后抱在怀中、终于忍不住放声悲哭的宋澜,心下想着,原来他如今才十一岁。
他仍不知自己做得是对是错,至少这一刻,他愿意为了落薇一直笃信的事情相信宋澜的眼泪。
那也是他所笃信的。
皇后执意要宋澜留在琼华殿中,夜半之际,宋泠便送落薇到宋瑶风宫中去。落薇哭得累了,不停打嗝,他便背起她来,不许侍卫跟着,缓缓地往宫苑深处走去。
经过红墙之时,宋泠抬头看见了一轮圆满的月亮,忽而道:“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落薇抹了眼泪,答道:“好。”
宋泠便道:“其实我已经活过一辈子了,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他本以为落薇会嘲笑他的胡话,不料落薇听后,立刻紧张兮兮地问:“那我之前的哥哥去了哪里?”
宋泠啼笑皆非:“我还是我,哪里变了,只是我现在神通广大,能知晓未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落薇兴致勃勃:“那你跟我讲讲,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宋泠便慢慢悠悠地将一切告诉了她,走到宋瑶风宫殿前时,落薇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你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故事!”
宋泠不答,只道:“无事,反正是我编造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落薇紧张兮兮地问:“倘若发生了,你真的会……”
她抿了抿嘴唇,改口道:“不过,你编造的故事尚且有迹可循,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要坚定、善良、温柔地活着。”
宋泠轻声道:“嗯,当然。”
04·明朝散发弄扁舟
不久之后,叶堃被召回汴都受赏。
宋泠来到资善堂时,恰好听见落薇和宋瑶风在檐下对话。
宋瑶风犹豫道:“……说不定人家都不记得我了。”
落薇道:“胡说八道,太子哥哥还对我说,少将军记得你的月季花呢。”
宋瑶风道:“你说爹爹何时会给我定亲,他会听我的吗?我听闻从前的公主十一二岁便会许人家,宁乐为了躲避此事,躲在许州不肯
回来,早知道我也去了。”
落薇道:“叔父那样好的人,肯定会给你寻觅一个如意郎君。”
她凑近了些,促狭道:“说起来,少将军和那个玉氏的二公子,你更喜欢哪一个?我听闻春宴上二公子为博你一笑,险些落水,实在是痴情人儿,少将军若记得你的花儿,也足托付。”
宋瑶风苦恼道:“我也不知道。”
片刻之后,她突发奇想:“倘若……我两个都娶了呢?”
宋泠险些笑出声来,只听落薇“啪”地一拍窗框,他本以为落薇只是惊诧,不料却听见她大声夸赞:“真是绝妙的好主意啊!”
两个人随即便开始继续联想,宋泠笑着转过身来,却见宋澜正站在他的身后,见他转头,他没有再似从前一般立刻堆笑,也没有说话,二人静默地对视了许久,宋泠才听见他小声地、试探地唤了一声:“……哥哥。”
宋泠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后数年过得很快很快,从幽云河那场提前了的战役开始,一切都因他不同的举动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叶堃未曾身死,仍旧镇守着边境,过了几年,宋泠将燕琅也遣去了幽州,两人颇为投契,一战成名,在他登基那一年便打下了定北之战,官位封得比父辈还要高。
宋瑶风还是嫁给了玉随鸥,此次却是玉二公子虔诚求得的,叶堃送了厄真王庭中所有的凤凰花给公主做新婚贺礼,自己却没有回汴都。
苏舟渡病逝之后,玉秋实拜相,竟与他颇为投契。在次子尚公主、幼女许了太子妃母家之后,玉秋实上表皇帝,称为绝外戚之祸,玉氏后人永不入仕,皇帝不准,暂且将奏表搁置了下来。
宋枝雨终归还是做了甘侍郎的学生,宋淇则得偿所愿,时常宴请四方才俊,饮酒斗诗。
刺棠案不曾重演,于是后续金天诗中牵连的一千余人亦平安无事,杨、左、刘二人平安入仕,同许澹成为了好友。
天狩二年,太子大婚,天下大赦。
他大婚后的第四年,皇后病逝,宋澜在灵前跪了二日二夜,随即奏请为皇后守陵。
两年后,他获封之藩,落薇和宋泠前去相送。
他从未想过,宋澜若如此长大,竟会养成一个温和洒脱的性子,临别前他在船上吹了一曲《湘夫人》,澧兰沅芷,流水潺湲,不知是奏给皇后还是落薇的美丽曲子。
“哥哥,阿姐,有朝一日,若你们涉水而去,若途径我的藩地,定要前来避雨。”
他随了大行皇后,爱乐爱舞,已有了几支流传天下的曲子。
少公子一曲奏罢,在船头临风而立,迎着朝阳的光辉远去了。
宋泠和落薇提前十年完成了他们的愿望,纵然不曾在史书上留下惊天动地的声名,但盛世重现,总算不曾枉费这一生。
方鹤知养的一双雪雁仍旧盘旋在亭台之上,宴山内回音空旷,落薇与他携手走在山道上,忽然说:“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宋泠问:“什么样的梦?”
落薇却答:“很久很久之前,你就为我讲过了,只是当初我不曾相信。”
顿了一顿,她接口道:“我决定下山去买一顶青兰色的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