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出是落薇的声音,于是兴冲冲地迎了过去,跑了几步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个人,便回头叮嘱道:“不要再让他们欺负你了,你不会反抗吗?若打不过,你就再来找我!”
玉随鸥猛地点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宋瑶风指了指远处的暮春场,示意他自己回去,不料他却跟了过来,直到落薇出言提醒,她才发现他没有走。
“殿、殿下,”他结结巴巴地道,“我叫玉随鸥,鸥就是白……”
宋瑶风急于从落薇那里听到叶堃旁的消息,很随意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记住啦,快回去罢。”
——她说了假话,她没有记住这个名字,更不知道这是哪三个字。
那一年,宋瑶风终究没找到机会向叶少将军请教箭术,只在宫苑中寻到了和麓云山上那朵月季开得相似的花儿,在少将军匆匆离京时,她找到了一个机会,将花儿塞到了他的手中。
叶堃收到那朵花,愣了一愣,随即一句话都没有说地将它别到了自己的头鍪上。
他走后,落薇唤宋瑶风去习箭,她总是提不起兴趣,想着叶堃总有一天还会回到汴都来的,要习箭,总该他亲手教才好。
于是此事便这么耽搁了下来,一直到嫁人,她都没有再习武。
一晃便是好多年,久到她几乎遗忘了那场麓云山下、暮
春场中的春猎。
昌宁十八年的初冬,宋瑶风再次听见“叶堃”这个名字,得到的竟是他的死讯。
“幽云河之役,平城……少将军投敌,辱没叶氏清名……边境百姓十分愤怒,幸而有刘将军才……”
消息堆在耳边,宋瑶风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那一日是立冬,她好不容易才和落薇一起溜出宫,在丰乐楼中饮宴,饺子吃到一半,钟意面色凝重地凑了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有关叶堃的消息。
残渣噎在喉咙之间,有些沉闷的苦。
“不可能,我不信,我不相信!”
宋瑶风抬手摔了手边的酒觞,推开了雅间的门,想要冲出去。
她想冲进宫去,问爹爹是否会相信这样蹩脚的言语;她还想亲自到边境去,看看这场战役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样好的人,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怎么会在朝夕之间成了一具人人唾骂的枯骨?
落薇从她身后扑过来抱住她,焦急地哄道:“瑶风,你听我说,别急,我们先进宫去寻太子哥哥,他肯定有办法,如果叶家是清白的,陛下定然不会……”
宋瑶风失魂落魄地道:“我几年前问过爹爹的,他说我太小了,怎么能想这些事,但他骂我的时候是笑着的,还说叶家的孩子很好……我、我还想着……”
那一年她和落薇都是十二岁,并不知道胸口那种窒息如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她只觉得痛极了,痛到她无暇顾及仪态,不自觉地伸手攥着自己的领子,企图用胸腔中溢出的沉闷哭声,来缓和自己的心绪。
后来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她跪坐在雅间门口,抱着落薇嚎啕大哭,最后哭累了,便昏睡过去。
阖眼之前,她恍惚记得,有人推开了隔壁雅间的房门,隔着桌案,她看见了一位书卷气十足、温文尔雅的少公子。
她不认得那位少公子,却记得他当时看过来的眼神。
有些黯淡,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但是纯澈而干净,脆弱如琉璃。
03·取次花丛懒回顾
再次见到这双眼睛,是在一年以后母后的祭礼上。
母亲郁郁病逝,父亲悲痛欲绝,请了海内的饱学之士,为大行皇后写悼辞。她跪在灵前,听着那一个又一个状似哀痛的字眼从众人口中念出,只觉得神思恍惚。
直到一个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
宋瑶风抬起头,看见一位有些眼熟的少公子正跪在丹墀之下,一字一句地念着他父亲写的悼文。
洛神风姿、招魂哀思,他的声音很好听,沉稳安宁,让她也不知不觉地平静了下来。
分明不记得这个人是谁,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应当是见过他的。
丧仪之后,他在灵堂前的小园中向她请安,宋瑶风问起他的名字,他怔了一怔,很快答道:“我叫玉随鸥,鸥是白鸥的鸥。”
“我曾有幸在麓云后山同殿下有过一面之缘,殿下……可还记得我?”
不记得了。
可这次(),宋瑶风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
在她守孝的时候?[()]?『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时常送东西来,有时是一些洁白的菊花,有时是大行皇后从前最爱的点心。他虽有心,可送的东西总是有些不合时宜,不是不宜摆放在灵堂当中,便是叫她触景伤情,又是一番落泪。
得知此事后,他倒也知趣,渐渐停了这没有意义的馈赠。
他不像宋瑶风从前见过的那些令人生厌的世家子弟一般,做了不合时宜的事还瞧不出她的不悦,知进退、守仪礼,倒叫她生了几分柔软的好感。
此后,宋瑶风陆陆续续地听到他的消息——他是礼部尚书玉秋实的次子,玉秋实与落薇的父亲是同年,不过这些年来不得重用,外放回京后在礼部待了许久,政绩平平,官声倒不错。
玉氏也算是汴都老世家中煊赫过的家族,不过这些年来人才凋敝,唯一一个在科考中一鸣惊人的玉秋实也不似那些掌大权的真权臣一般炙手可热。
玉秋实有两个儿子,玉随鸥行二,玉随鸥的大哥玉随山资质平庸,而他自己虽在文人学子之间有些声名,却从未如同辈的世家子执着于科考,听闻,他的父亲也不以为意。
玉秋实竟不甚在意子侄的不成器,也没有逼迫过玉随鸥前去科考,宋瑶风见惯了那些一心往上爬的家族门第,乍见这样的家风,倒有些意外。
后来结识玉随云时,这样的感觉便更加强烈——虽说玉秋实本人在官场沉浮多年,可他似乎不愿将这些带到家中,玉氏的子女,不是天真,便是温厚,玉随云和玉随鸥如此,玉随山虽有心建功立业,行事亦是如此。
很奇妙的一个家族,玉随云同她闲聊时,曾提起过自己在徽州本家小住的情景。徽州玉氏本家为同旁支区分,自称为“桃林玉氏”,宅邸前后种的都是桃树。
宋瑶风当下便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副情景,他们所居之处,漫山遍野的不是桃花,而是结了累累硕果的桃树。
桃树看似平平无奇,枝叶下却有令人欣喜的丰收。
内敛而丰硕,倒算是贴切。
不过她对玉氏、对玉随鸥的兴趣也不过尔尔,转瞬即逝。
人在少年时,容易记住的、容易心生爱慕的,总是明亮而锋利的英雄,正如那年在暮春场,她一眼便看见了射穿箭靶的少年将军,念念不忘了许多年。
麓云山后的见闻,则被她尽数遗忘了。
那种温润而胆怯的讨好、平静而柔和的家风,实在不符合少女对未来的绮丽幻想。
天狩元年,苏舟渡病逝,皇帝起用了在礼部沉寂多年的玉秋实,先擢户部,而后拜相。
这么多年来几乎淡出人们视野的玉氏,一夜之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宋瑶风听闻了这个消息后,偶尔会想到那个跪在灵堂中认真念着悼文的玉氏少年,他念得十分认真,几乎落泪。在人群散去后,少年手捧洁白花束,有些紧张地对她说,殿下可还记得我,我叫玉随鸥,白鸥的鸥。
() 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1]
实在是再合他不过的名字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她想。
皇帝在皇后病逝之后,身体愈发不好,时常生病,也将为公主择婿之事提到了眼下。
兄长已定了落薇做太子妃,父亲应当也很想看见她出嫁罢。
宋瑶风对“择婿”一事的排斥心理不再那么重了,她平静地在各种宴席上面见各世家子弟,或是新科进士,摇着扇子同他们谈笑,也为几个风姿俊雅、谈吐不凡的男子心动过。
可无论如何,她都回忆不起当初看见叶堃射箭时的心情。
当年的仰慕比后来锱铢必较、反复衡量后的情感炽热万分,或许是因为曾经热烈地燃烧过,不管是谁,她都觉得缺了些什么。
天狩二年初,宋瑶风赴了一场寻常的春宴。
春光摇漾的午后,她说腻了话,连随行的宫人都没带,独自到设宴的国公府后园散步。在凉亭坐了一会儿后,她起身穿过园中的桃树,打算回去。
道中的花瓣本飘得稀稀落落,可在她经行的一霎,忽然纷繁坠落,细密如雨。
宋瑶风伸手去接那花瓣,环视四周不见人影,她顺着花树扭曲的枝条看去,终于发现是有人将风筝的细线系在了桃树的花枝上,待她经过时,只消大力拽动,便可叫花瓣落下。
手握一把透明丝线的自然是那位玉二公子,他躲在凉亭之后,专心地摆弄那些丝线,发觉她的目光,才怔怔站起身来。
二人对视片刻,宋瑶风眼尖地发觉他今日穿了绛珠白的襕衫,碧玉簪发,环佩叮当,是用心装扮过的模样。他有些羞涩地低头笑了笑,朝她走过来,可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手中纷乱一团的丝线,只走了几步便被绊倒,摔进了身后一汪翠绿的湖水当中。
桃林顿时折枝堕花,乱成一团,宋瑶风不通水性,只好扬声唤人。
小厮赶到,急匆匆地将湖中的玉随鸥捞了出来。
他呛了几口水,一张俊脸通红通红,被人架着经过她的身前,仍旧是讷讷的,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宋瑶风回宫之后,在落薇面前笑了好几天。
落薇托着腮瞧她,啧啧叹道:“这位玉二公子也算是个奇人,虽说丢了脸面,可好歹叫你记住了,你自己算算,你今日提了他多少回——单是你少时在麓云山中救他的故事,我都听了好多遍了。”
宋瑶风一怔,正要说话,落薇便继续道:“说起来,你要寻驸马,他不是正好?他生得俊俏,是玉相之子,身份肯定够得上,又无心入仕,不必在你和前程之前摇摆。况且你提他提得这样多,难道就一点都不喜欢他?”
“喜欢……”宋瑶风思索了半晌,最后也没有得出结论来,只道,“我也不知对他心思如何,只觉得如果驸马是他的话,倒比旁人好一些。”
不久之后,皇帝的头风发作得愈发频繁,宋瑶风忧心如焚,在他身侧侍疾,偶尔聊起婚事,亦无心多说,只道若是爹爹明年彻底好起来,她定能觅得如意郎君。
() 可爹爹终归没有等到她出嫁。
在那个模糊而混乱的上元夜里,自幼便疼爱她的兄长死于非命,爹爹随之崩逝,幽怨的丧钟回荡在整座汴都城中。
这次宋瑶风甚至来不及为亲人的逝去尽情悲痛——群臣聚在明光门下,争执不休,若皇室子女此时不能给个决断,稍有不慎,便是内廷中一场流血的政变。
她和落薇将玉秋实推举的宋澜送上了皇位。
东门的夜色当中,她第一次看见素来平静宽和的玉相毫不遮掩地露出了自己锋利的棱角。
她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在政坛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将宰辅之位坐得如此稳当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没有锋芒的人。
就算是苏舟渡,也是有杀伐决断的一面的。
忙完了一切,沉下心来时,宋瑶风竟觉得玉随鸥的面孔在她心中变得模糊了起来——他的父亲如今只手遮天,若落薇不嫁宋澜,甚至不一定能保住他的性命,玉秋实是伪装,那他呢?
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绝不逾矩的试探,会为她悲伤、因她羞涩的眼睛,其中情意几分真、几分假?
他不肯入仕、不追名逐利,洁身自好、一心倾慕,这些让她心动过的东西,会不会也是另有目的?
宋瑶风想到这些,又觉得怅然——想这些也没有用,她和落薇是天然的同盟,在明光门下对峙的一瞬开始,她便绝不可能再嫁给玉随鸥了。
只是刺棠案中的一切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宋淇牵涉案中,舆论铺天盖地,在纷至沓来的猜疑当中,她和落薇在雪初搜集的证据下,终于恍然大悟——宋澜竟然才是一切的凶手,与他貌似对立的玉秋实,竟然是他伪装得极好的共犯!
“你要尽快出宫,最好能够走远一些。”
交握的双手冰凉冰凉,二人跪在内室之中,贴着耳朵言语,落薇一边哆嗦着,一边道:“他不放过宋淇,是因少时琐事记恨,初见他时,你曾有退却,谁能保证他不会动你?”
“如今获封去藩已无可能,你最好能够远嫁,燕琅如何?我有心将燕氏送往幽州,留在朝中,他们也不安全,婚嫁不过权宜之计,要紧的是,你一定要走。”
宋瑶风回握着她的手,声音发紧:“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落薇急道:“只有我一个人,牵系才更少,我若整日担惊受怕,忧虑宋澜会不会对你下手,怎么能与他相斗?”
宋瑶风沉默了良久,最后冷笑了一声:“无事,我还有办法。”
她佯装与落薇大吵一架,随即叫钟意将玉随鸥请了过来。
二人在丰乐楼中碰面,甫一碰面,宋瑶风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愿意娶我吗?”
玉随鸥愣住了,宋瑶风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道:“我虽有父兄重孝,可新帝登基,总归是一桩喜事。我想离开宫中,寻个不那么伤心的去处,你只消回答愿意,或者是不愿意。”
“我愿意!”玉随鸥一口答道,脸涨得通红,“只要殿下肯,我……”
“为了嫁你,我同皇后娘娘大吵一架,现已断绝了来往。”宋瑶风面无表情地道,“可你父亲未必相信,你有把握说服他,叫他不生异议吗?若你娶了我,我安全吗,我能够……放心你吗?”
玉随鸥郑重地起了身,在她脚边跪了下来。
他仰头看着她,目光坚定:“我一定能让父亲同意,娶殿下入门,只要殿下愿意嫁给我。”
他取了头顶的玉簪,在自己的小臂上划了一道伤口,那玉簪打磨得并不锋利,但他十分用力,鲜血涔涔流下,滴落到她的鞋面上。
“鸥今日歃血为誓,得公主为妻后,我定尽我所能爱护公主,终生不改,若违此誓,天人共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