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上,随云左思右想,掀了车帘,将骑马的玉随鸥唤了进来。
“二哥,你说,爹叫我回来,是不是也有意为我议亲?”
玉随鸥在她脑袋上敲了一敲:“你倒聪明,这都想到了。”
随云急道:“那你可知,爹爹有没有什么钟意的人选?”
“这倒暂且没有,”玉随鸥思索片刻,答道,“爹爹眼光高得很,当年大姐……此番为你择婿,他定慎之又慎,务必为你寻个平安富贵的去处才好。”
他顿了一顿,又道:“好啊
你,你才多大,再说,哪有闺阁女儿如此大大咧咧地询问自己婚事的,你也不害臊。不过你既如此言语,可是看上了谁家公子——哦,我知道了,就是苏公子罢!”
随云打他的手臂:“可不许告诉旁人!”
玉随鸥笑着求饶:“放心,二哥最是守口如瓶,绝不会告诉旁人。不过,说起来,我瞧着苏公子也是个好的,孝敬父亲、爱护妹妹,功课出色也就罢了,难得的是从不与汴都那群不成器的胡混,爹爹很是喜欢这样的人,只是……”
他突兀地停了嘴,没有继续往下说。
随云当时完全没有听出什么不妥,只道:“那二哥寻个机会,也帮我探探爹爹口风才是。”
玉随鸥笑道:“好。”
03·当时只道是寻常
中秋之后便是重阳、除夕、上元,一个接一个的大日子,京中宴席不断,随云同落薇交好,一场都没落下,也得了许多机会同苏时予相见。
只是奇怪的是,自那日之后,苏时予竟有些刻意躲着她。
“桃花流水”的帖子还在,当日他听她说起徽州,向来冷淡的眼神中分明是带了一丝笑意的,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怎能忘得一二干净?
随云回了他一篓螃蟹做见面礼,他制成美食后,一丝不动地退了回来;上元节时,她在街边瞧见他,提着一盏兔子灯追他跑了几步,问他节日好,可他眼神躲闪、少言寡语,避之不及地离去了。
就连落薇去问,也一个字都没有问出来。
倘若她有入宫之后的一半清明,都不该猜不出他躲闪的缘由。
只是这样的年纪,如何能想得开,几次之后,随云便有些气馁,反思了许久,也没想明白。
天狩元年上元节过后不久,苏舟渡病逝了。
玉随鸥甚至没来得及帮她在玉秋实那里探来消息。
挚友病逝,皇帝悲痛不已,但还是擢了玉秋实来接任苏舟渡的相位。
爹爹一夜之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两条街外的苏府挂白布、奏丧乐,而随云身在府中,眼睁睁地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官员上门来,满脸笑意地向爹爹道喜。
“撞了苏相丧仪,无法大操大办为玉相庆贺,着实可惜。”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玉秋实也携儿女上门拜祭,玉随云磕了头,偷偷抬眼看向灵前披麻戴孝的苏时予。他面无表情地回了礼,从头到尾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随云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他们分明只隔了几步远,但她莫名觉得,这几步有如天堑一般,好似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再靠近他一点点。
苏时予对她,就如同对他那些从不深交的朋友一般,守礼得宜、谦和温柔,面上带着笑容,眼底却凝着一层厚厚的冰霜。
那个在柳树边偷偷哭泣、为她在月亮下写帖子的,究竟是不是这个人呢?
如果不是,他为何会消失?
随云从苏府回去,莫名其妙地病
了一场。
玉秋实来看她,她拉着他的手道:“爹爹,叫我回徽州再住些日子罢,至少等到及笄,再叫我回来,好么?”
她挑了一个灰蒙蒙的清晨离开汴都,路过挂孝的苏府。
落薇这些时日心力交瘁,她去安慰过一回后便不忍再去,离开也只跟邱雪雨和宋瑶风打了招呼。
苏门新丧,朝野上下死气沉沉的,也不是议亲的好时机,正因如此,玉秋实才会放她回徽州。
随云又在徽州住了一年半,一直跟着她、有些不灵光的小丫鬟阿嫣都瞧出来,她与从前不同了。
一日,二人在桃林中一条小溪边经过,随云在桃花溪边驻足,失魂落魄,阿嫣便问:“娘子,你为何不高兴?”
随云道:“我没有不高兴。”
她伸手接了几片空中飘零的花瓣,阻止了她们落入流水中的命运:“我只是长大了些,以前只觉得春日万物好,现今倒发现,春景亦堪伤。”
有风乍来,轻易地将她接下的花瓣吹走,于是那花瓣还是落回了小溪中,顷刻便随流水奔腾而去了。
天狩二年底,随云回了汴都。
到底是青春少艾,回来后不久,她与丫鬟们张罗着在街边买点心,绕过御街,又在太学前迎面撞上了白衣的苏时予。
听闻他快要科考了,免不得更用功些。
苏时予见到她,也怔了一怔,竟不常见地出神了,身侧的士子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如今不是春天了,没有依依不舍的柳树,周遭连水都结了冰凌。
见她走近了,苏时予嘴唇翕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随云的目光从他面上定住,又很快移开——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片刻便走了老远,竟一句话都没有同他说。
说什么呢……她在徽州回想起来,总觉得是有些好笑的。
十一二岁的年纪,得了一张帖子便沾沾自喜,全不羞恼地想着婚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些年,她怎么也该想清楚了。
那朵蓝色的小花,终归只是一朵野花罢了。
不过随云到底没有忍住,还是回了头。
随即她便瞧见苏时予仍站在远处,正瞧着她的背影,见她转身,他也没有移开目光,不知是没有回过神,还是不愿躲闪。
只这一眼,随云的心再次“砰砰”地跳了起来。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又忍不住期待,或许、或许……
——没有或许了。
就在不久之后,刺棠案发,宋澜登基,玉秋实一反常态,公然与皇帝和落薇作对。
朝中阵营分明,眼见将重演党争之祸。
玉随鸥娶宋瑶风入门,红帐之中,随云瞧见一向爱笑的新娘子木着一张脸,看见她,眼底才勉强有了几分笑影儿。
随云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开口问,宋瑶风也不想告诉她,只是摩挲着她的面孔,叹道:“你是我们中最小的一个,你若将我和落薇当姐姐,我便告诉你,最好、
最好……你最好早些嫁出去,离开汴都罢。()”
可爹爹竟全无再为她议亲的意思。
随云因此事焦灼不已,恰有一日,又听见一个下人道圣天子有意纳妃,她呆愣许久,终于在阿嫣帮助下逃出家门去,私见了苏时予一面。
见面处在汴河一座偏僻的小桥上,苏时予应约而来,还早到了些。
随云不再同他打哑谜,她想起不久前御街上那个驻足的眼神,便鼓足所有勇气,开口问了一句:“时予哥哥,你……可心悦我吗?◆()◆[()]『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她问得直白大胆,朝中形势复杂,虽然她吃不准父亲的意思,但总觉得如若此时不问,便再不可能有机会了。
倘若他点头、倘若他能够承认——她天真地想着,或许她能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决定。
可苏时予掀起眼皮来看着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随云,你我相识多年,我无意令你伤心……如今你父贵为宰辅,又是个疼爱儿女的人,定然会为你寻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他说得委婉,随云听在耳中,却觉得胸口酸意上涌,迟滞地割出钝痛来。
但她仍不死心,又问了一遍:“我不想听这些,我只想知道,你可……”
“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苏时予打断了她,没有抬眼,“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我的亲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举目无亲,这些年我也有亲人了……我想要的一直很少,就像一条狗只需要一根骨头,我要守着我的亲人,他们的抉择就是我的抉择,他们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
“难道对你而言,不是这样吗?”
他声音很轻,却猛地将她从一场看不见边际的幻梦中惊醒。
抉择、立场。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中间已经隔了这么多东西了。
人活于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总要瞻前顾后、报恩报仇,她生在这里,蒙受父母养育之恩,只要有心有情,便永远不能万事只由自己。
那个答案变得无关紧要。
沉默许久后,随云应了一声,顺手从袖口掏出了一张有些磨损的旧帖,是他写的“桃花流水”。
这些年她一直带着这简陋的见面礼,佯装不识也没舍得丢掉。
她将那张帖子很随意地撕成了几片,在他面前哗啦啦地抛洒了下去,随即转身便走,走了没几步,她听见苏时予在身后唤她的名字。
“随云——”
她竟在一向平静的苏时予口中听出了几分颤抖,但她决意装作没有听见:“时予哥哥,你早些回去,我也要走啦。”
苏时予沉默许久,最后也只说:“我祝你觅得佳婿,一生美满,长命百岁。”
……
某个夜晚,随云终于得知,玉秋实果然打算将她送入宫中,成为宋澜的贵妃。
其实玉秋实送她进宫,以及应允玉随鸥的婚事,都是决意殉道后对儿女最后的、愧疚的打算,可落在当时的随云耳中,父亲口中字字句句“为家族”“为仕途”的言语听起来都像是真的。
吵到最后,玉秋实有些疲倦地按着眉心,声音缓了一缓:“你若狠得下心,削得了周遭的荣华富贵,分文不剩地去寻你的心上人,他愿接纳你,愿舍了官位同你浪迹,爹……绝不相逼。”
玉秋实从来不说气话,若是她真这么决定,他会放她走的。
随云这才明白,那日她夜中相见,执拗地想逼问出那一句话来,为的就是今日父亲开口时,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一句“他肯”。
可他不会肯的。
连“心上人”“爱人”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称呼罢了。
她从未有一刻痛恨过自己的长大,若她还和从前一样天真,听了父亲的话,总还能燃起一些希冀,至少要问过他再说。
如今他的答案她已知晓得清清楚楚,何必再问?
徒惹伤情。
随云瘫坐在地上,捧着被自己踩扁的绢花,痴痴笑出声来。
夜半,她忽而惊醒,疯了一般披衣在园中踱步,想要找出当年拔下的那种蓝色野花,可寻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
天光再次大亮时,玉秋实推门而入,看见随云跪在庭前,冲他磕了个头。
“爹爹,我愿意进宫,”她说,“爹爹和兄长是我最重要的人,为了你们,我一定会叫陛下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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