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远最后没把那两个人怎么样。
物理意义上的。
——指没卸胳膊没卸腿,只是一人看不出痕迹地闷了一拳强行闭麦。
哪怕真去验伤,医生都得叹一声来得太晚了。
淤青它或许短暂地存在过,但现在已经自行消散了,抹碘酒也没用,要不你自己修个图。
而除了物理意义上的“没怎么样”,商远其实还干了些挺疯的事。
比如他从节目组手里抢走了刚才的全程录像。
比如除了尊重偶像、呸、尊重红毛小子经纪人的意思,删去了最后那一段,并且删去了一些应当有年龄分级的暴力元素……剩下的录像,原封不动直接放直播间24小时循环播放。
比如整个工作室的练习生都在刷火箭送航母,活跃得不像话,更有甚者直接开直播引流:去74567456直播间#去就送会员现场兑换#。
但这些事倒是都不太要紧……光是物理意义上地没卸胳膊没卸腿,已经足够商远的经纪人给那位庄先生敬三炷香了。
要知道,商远当初之所以会成为化浓妆的重金属少年主唱、又之所以会被小报记者堵着问“你家里是真的有灰色背景吗”,是因为他家是真的有灰色背景。
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商远的思维模式里固定就真的存在“卸胳膊卸腿”这个选项。
当初要不是悬崖勒马及时换偶像,说不定这个选项会从他的思维模式里跳出来,在某天变成血淋淋的现实。
和那个红毛小子不一样——商远搜了闻枫燃的履历,很多事不难打听,又没刻意瞒着,一查就知道了。
那是个一人养一孤儿院牛逼轰轰的孩子,干净凛冽,像是团点着了就迎风不退烧到死的火。
商远不一样,他的愤怒来源于迷茫。
剧烈的迷茫和愤怒的懦弱。从小到大生活优渥挥金如土,某天乍然得知供自己享受的资源很可能不是正道,自然反应激烈恨天恨地,却又在彻底割裂的边缘,陷入难免袭来的滔天软弱。
他家的长辈见多了这个,知道了也只嗤笑一声,没当回事。
青春期,幼稚的愤怒和正义感,这个阶段都有。现在较着劲,晾一晾就知道后悔了。
撑不过多少天。哪个能真下得去那个狠心,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苦哈哈出去一无所有地从头再熬。
按理说也的确是这样。如果没有意外,商远会在无数个纠结的夜晚后磨掉骨子里的不甘和血气,又或者会在无数次的撞南墙以后终于学会回头,去接受一个不够好的世界,和一个更不好的自己……然后这么过一生。
可偏偏就在那年夏天,商远去参加了一个颁奖典礼、被人昏天黑地劈头盖脸骂了三个月、换了个偶像,整整三个月没再出过别墅,没再跟人去夜场去清吧荒唐。
三个月的时间,商远补完了他新偶像的电影电视剧综艺采访记录。
有时候,事情就会突然出现一
个谁也没料到的转折,变得这么离谱。
比如遇到一个人——当这个人是真的特别好,好到忍不住想追上去的时候,没准能改变本该浑浑噩噩混过去的一辈子。
比如以为再也见不着一个人的时候,只不过是随便参加了个用来炒流量的节目,居然就能带着180的心跳在楼梯间看见个刻烟吸肺的影子,烟都咬断了三根。
比如这破节目组找的什么鬼地方为什么这么偏不过是凌晨三点为什么没地方染头。
商老板是真的非常想染个红毛。
没有别的意思。
就是红毛喜庆,红毛好看,红毛特别衬西装。
……
以上内容,是现·白手起家·商业精英·沉稳威严·穆影帝毒唯打开直播间,在带着金色认证的“商远工作室V”里记录的今日份心情随笔。
而下面的回复也非常简洁干脆:行了闭嘴吧儿子,今晚去砸峰景传媒,去的扣1。
再往下已经跟了一排“1”,有行动比较快的,已经发了地址。
这些话不背着人,峰景传媒今夜也显然不太能眠得着,从上到下都被那个“74567456直播间”砸得心神俱裂,被揪起来加班的打工人看着评论区,七窍都在冒烟。
“这怎么公关?”人手实在不够,被紧急聘来的外包公关团队面对电脑沉默良久,拎着键盘,“发声明说这位郝评委和一起去的负责人集体被人魂穿了吗?”
遑论根本不是这两个人的事——商远锤的那个录音,里面那些勾当本来就见不得光,这圈子有个定律谁都知道。
每个进圈的人,都该刻在床头、每天起床念一遍的第一铁律:
如果一件事不想让人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这件事发生。
只要发生的事,就都有瞒不住的可能性。
当面是人,背后是鬼,那鬼面早晚会暴露人前。
无非早晚而已,须知天道好轮回。
“瞒不住事,就让非要说这事的人闭嘴!”那部门小领导是个关系户,靠亲戚进的峰景,桌子拍得山响,“那个商远,不是有个工作室吗?”
有工作室就意味着有软肋,并不难拿捏,这是基础常识:“从现在开始,干扰他们所有练习生的上升通道——有节目的一律顶掉,有代言的都撬了!看他还狂个什么劲!”
一通激情输出吼完,那喘着粗气目露凶光的小领导站在办公室中央,发现没人理他。
从手下连夜被从被子里薅出来的打工人,到高薪紧急雇来的外包公关团队,看他的眼神都分明有些古怪。
最后还是他那个助理讷声补充:“那个……商远的工作室。”
助理:“可能,稍微,性质上有点不太一样。”
不论是工作室的性质,还是练习生的性质。
都不太一样。
其实但凡仔细想想也该知道——哪家工作室的老板会在深夜公权私用、公号追星,坚持想要染个头,
并且在直播间循环播放录像公开处刑一整个娱乐公司。
而下面的“练习生”们不光不紧张,不劝不拦不躲起来装死,还在没完没了往上激情刷礼物送人气,还开小直播间打#去就送一个月会员#tag违规引流。
那小领导眼睛都快瞪出来:“为什么?!他们不怕没节目上没曝光?不怕掉代言?!”
助理叹气,拉出商远那个工作室的练习生名单。
翻到1号练习生:“这个,现在最火热度最高的那个综艺,这是制作人的小儿子。”
翻到2号练习生:“这个是某著名奢侈品牌艺术总监的独生女。”
翻到3号练习生:“这个没有特殊背景,是搞电竞战队的,有这个数的代言。”助理把两只手十个手指都摊开,“对了,他队里的选手也追星,就是不方便出道,所以没有进工作室。”
没办法——你说这队伍不专业吧,最尖端的设备、最豪华的机房、最专业的教练和陪练人员,管理严格不搞幺蛾子不压榨选手,圈内粉丝烧高香盼着自家选手能进去,人送绰号#电竞菩萨#。
你说这队伍专业吧,入队测试笔试第一题,请答出穆影帝的五个代表作,并准确写出角色名。
后面还有个括号,不允许有任何错别字,附加题:500字角色小传或影评加10分。
“不过有两个选手快退役了,长得不错,年纪也轻。”
助理补充:“说是也想出道,还准备搞一档跟电竞结合的直播类型综艺……就在木鱼直播上。”
助理说:“那几个选手的粉丝数都是7位起步,活粉率70%以上,当初入队的时候都写了附加题。”
……一言以蔽之。
这就不是个正经的“送练习生追梦出道”的,传统意义上的工作室。
这是以商远商老板为牵头负责跑腿的,主业追星副业冲浪娱乐圈、用来给一群长大得太慢了没来得及替偶像杀穿这个世界的昔日中二少年们撕日历的,#穆影帝今天回来了吗工作室#。
还掉代言呢。
没发现他们公司的练习生,有几个的代言意向洽谈就在今晚,悄无声息地蒸发了吗。
那个今夜掀起巨浪、颇有谁都特么别给我睡之势的直播平台,已经跟他们彻底切割了。
黄了的不光是洽谈许久的几个意向代言跟合作,连一应公司直播账号都注销。峰景传媒的封口费开价涨了十四次,还是没能封掉商远那个直播间。
原因也很简单。
问就是直播平台老板也追星。
甚至这个就叫“木鱼直播”的平台都是为了穆影帝开的。只可惜有点生不逢时,成功上市跻身头部直播APP的第三天穆瑜就官宣退圈,转播的第一个大型新闻是退圈发布会现场。
整整三个月,木鱼直播平台的管理层都高度紧张,生怕老板干出什么想不开的事。
但还好,直播平台的老板跟商远不一样。
心性经历都不一样。
商远是一帆风顺又少年成名的乐队主唱,生平受过最大的苦是离家出走那几天,只能凄惨地睡在保时捷918Spyder里吃冰冷的小笼包和烤鸭。
老板是当初家里破产爹妈跑路的弃子,背着一度以为这辈子都还不上的债,在剧组浑浑噩噩跑龙套混饭吃被人找茬,打架差点活活打死,欠出手救人的穆影帝一命之恩。
这位老板狠得下心、沉得住气,知道十年磨一剑,企鹅签名是“老子跟你们说早晚有用上老子的时候”。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算被对面拉黑了十个电话六个邮箱,要真想联系上直播平台的老板,还是有一个办法的。
看见【商远工作室V】发的那个“急寻美发沙龙”的心情说说了吗。
往下看,看到评论区,回复“行了闭嘴吧儿子,今晚去砸峰景传媒”的那位尊贵无昵称000001号用户。
点开戴墨镜的罗威纳犬头像,私戳对面发“我是峰景传媒我现在V您50万”就行了。
……
侧畔千帆过。
系统出去绕了一圈,回到节目组提供的房间,还被穆影帝的粉丝质量所深深震撼:“宿主!外面好多人——”
飘进来的手帕千纸鹤自己消音,拍了两下翅膀,悄悄落下来。
闻枫燃凭本事赢来的房间非常好。
别墅里最好的一间套房,内外主卧侧卧都铺了地毯,床柔软舒适,灯光明亮温柔。
穆瑜在替依然炸着毛的小狼崽缓解焦虑情绪。
方法很简单也很有效:装病。
这还是穆瑜在来到这个世界,和血红大野狼磨合过后,新学会的一种转移小朋友注意力、哄牛逼轰轰的大野狼去做某件事的办法。
其实什么病不重要,小到“没关系我只是腿疼到站不稳,你可以放心出去打架,我找个台阶坐一会儿”,大到“老师有一点累”。
在被闻枫燃背回房间后,穆瑜温声催促他去洗漱睡觉,准备明天的节目录制和拍摄。
可今天显然受了不轻刺激的小狼崽怎么都睡不着,闭上眼睛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脑子疼得厉害,差一点就掀了被子从窗户翻出去一路直奔峰景传媒下手寻仇。
侧卧没有对外的窗户,闻枫燃蹑手蹑脚往主卧溜,没等开门,听见外面咚的一声闷响。
小狼崽吓疯了,四脚打滑地撞开门冲出来,看见穆瑜单手撑着床沿,有些吃力地半跪下来,去捡那个洒了一地水的玻璃杯。
于是,因为“身体太弱吹冷风太久有些低烧”的经纪人,就这样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床上。
闻枫燃忙得脚不沾地,翻药烧热水兑温水倒在手背上试,盖被子塞靠枕冰毛巾敷额头,还从那个大行李箱里拿出了一个小电锅。
系统来的时候就在行李箱里,甚至都不知道里面什么时候还塞了个小电锅。
还有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调料
、分装好的切好的葱花、熬好的雪白的荤油跟挂面。
闻枫燃埋头苦干,叮叮当当弄出来一碗阳春面,都不敢让穆瑜端着,坐在床边只准他拿筷子:“吃一点,发发汗。”
完全没有意识到经纪人是影帝出身,脸色并不苍白或泛红、掌心的温度也很正常。
至于额头,额头虽然很烫,但不远处就有个雪团造型表情犀利的暖手宝。
那碗面做得甚至还色香味俱全,看上去就很好吃。
热腾腾的白色蒸汽,清亮的汤带有一点微褐,油花亮汪汪地飘着,面条被煮得不软也不硬,虽然简单但是非常香。
“幸亏有小老板在。”穆瑜撑坐起来,摸摸大野狼的脑袋,“如果是我一个人,病倒在这里也不会被发现了。”
差一点就把偶像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大野狼:……QAQ
穆瑜接过筷子,随口感慨:“雪团去封闭集训了,一个人的话,烧到昏过去也没人照顾,不过也没关系。”
“也没关系,天亮还是会醒。”
自己也发过烧、知道多难受的大野狼:……Q口Q
“只是一点小病,休息一下就不要紧了。”
穆瑜吃了一口阳春面,看着闻枫燃穿戴齐整的衣服,有点好奇:“小老板要出门吗?”
“不不不出!”大野狼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红着脸结结巴巴撒谎,“我,我试个衣服,看看明天穿哪件……我不出门。”
闻枫燃哪还放得下心出去,要把老师一个人留在这里,他每隔三十秒就恨不得跑回来看一趟:“你快点好起来,我哪都不去。”
穆瑜笑了笑:“我本来也很好,发烧是吓唬你的。”
闻枫燃才不信,不怕烫地替他端着碗,小声催促:“多吃点饭,你吃的东西太少了,吃得少才会容易生病的。”
“多吃饭,身体就会好起来。”闻枫燃说,“等身体好了,就出去到处走到处玩……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挣够到处旅行散心的钱。”
穆瑜吃了一筷子面,闻言有些好奇:“我为什么要到处旅行散心?”
闻枫燃用一只手端稳碗,把另一只手空出来,闷不吭声地覆在穆瑜胸口,慢慢地给他揉。
穆瑜微怔。
那只手被面碗弄得很烫,一拳头能砸碎拳靶的少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轻一点用劲儿,屏着呼吸试探,几乎是摸在他心脏的位置。
小狼崽用滚烫的手小心翼翼捧着他的心脏。
“我不知道。”闻枫燃的声音带了哭腔,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我不知道,怎么能好啊,旅行能好一点吗?我听他们说难受了就去旅行,然后就能心情好。”
对闻枫燃来说,旅行这种事实在太遥远了,他不可能浪费钱在这种事上,有这个钱干什么不给小傻子买辆三轮车。
但如果用这些钱让穆瑜去旅行、去散心,能覆盖掉过去发生的事,能把那些过往留下的伤痕全都填平,闻枫燃可以拼了命地去挣。
他可以拼命挣,能挣多少挣多少,这一项是“非常非常非常必要支出”,在闻枫燃那个本子上跟孤儿院并列着排完全不相上下的第一位。
穆瑜怔了一会儿才回神,笑着揉他的脑袋,温声开口:“早好了嘛。”
“哪有这么严重。”穆瑜胡噜软塌塌的小红毛,“早就好了,不记得了吗?我可是情绪稳定的超厉害成年人。”
小狼崽都快被眼泪泡成球了:“系真噶咩?”
自从立志要卖身给私立学校当大明星还债,血红大野狼已经坚持了挺久说普通话,眼下哭得不停吸鼻子,就又忘了真硬汉绝不喊咩。
穆瑜这回是真笑出来,揉他的脑袋,温声点头:“系啊。”
被学口音的大野狼滋溜一炸毛,整个人红通通烫成一团,都不知道该哭该乐,超级凶地深吸口气抬头。
穆影帝从善如流帮念台词:“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血红大野狼:“……”
穆瑜笑得咳嗽,险些被面条呛到,撑着床沿避开那只碗:“先放在这里吧……我一会儿就吃。”
“一会儿就不热了,吃着不能发汗。”闻枫燃一秒反应过来,皱紧了眉,“你是不是没有胃口?”
穆影帝:“系啊。”
闻枫燃:“……”
闻枫燃:=-=
被逗得晕头转向的大野狼蹲在地上,毛毛都是塌的,盯着地毯画圈,脑袋顶上一片写满了“这人怎么这样啊”的乌云。
穆瑜这才轻拍了下床沿,收敛笑意,温声叫他:“枫燃。”
大野狼一叫就来,不吭声地乖乖坐在床边。
就是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显然挺不满这个特别特别特别好、就是偶尔有一点坏的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岔行为。
一次两次他发现不了,次数多了再不发现,就太迟钝了。
闻枫燃早就发现穆瑜在哄他。
哄他不暴躁、哄他不紧张,哄他不被什么事吓得脑子里全是乱哄哄的念头……只有在这些时候,穆瑜才会说自己难受。
真难受的时候根本一个字都不说,要么打趣要么打岔,总归不肯说一句“不舒服”,不肯说一句“有点累了”。
“怎么啦。”穆瑜低头看他,“不高兴了?”
闻枫燃用力摇头:“没有。”
他不是不高兴,他就是……他就是难受。
他就是难受,想不通,他不明白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罪。
他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个因果关系——究竟是“因为是这么好的人,所以要受这么多的罪”,还是“因为受了这么多的罪,所以决定变成这么好的人”。
但哪个因果关系都不重要。
“你……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闻枫燃小声开口,他早就想说这话了,一直找不到机会也不敢说,“你对自己好一点,不要这样,不要——”
穆瑜认真地听着他的意见。
闻
枫燃有点着急,他一着急就不太能理得清思绪,来回走了几步,又回来拽着穆瑜的衣服不撒手。
穆瑜先解决目前的问题:“我好好吃饭。”
这间房间应当是做了周全的无障碍设计,穆瑜在床下一摸,就熟练地摸到了个挡板,支起来恰好能当小餐桌。
他把那碗面放在上面,认真地趁热往嘴里送,慢慢咀嚼仔细吞咽。
“是好好吃饭。”大野狼急得用力晃着尾巴回来,“不是好,好,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