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淡去时,正盛开着一树槐花。
穆瑜睁开眼时就在槐树下。
有串白亮亮剔透的槐花让风吹下来,砸在他肩上,又骨碌碌往地上滚。
掉进土里之前,那一嘟噜小槐花被手掌截住,从小方框里淌出来的风把尘埃轻轻拍干净,托起摔歪了的花瓣。
系统已经很熟练,抱着笔记本准备好了:“宿主!我们在哪?”
穆瑜正观察那串槐花的花萼:“存在S32号世界的可能性。”
系统还是第一次听宿主说“可能性”,绕着槐花转了好几个圈:“宿主也不能肯定吗?”
“也不是每个世界都有特殊树种。”穆瑜的心态很好,“但我是飘着的,所以这可能是S32号世界。”
系统:“……”
系统:“???”
系统慌忙掏出安全带火速缠绕:“啊啊啊宿主您真的在飘着!!!”
这一次的最终考核开启于春末,他们所到的世界看起来也差不多,阳光正好绿草如茵,风被晒得暖洋洋,已经有了夏天的影子。
因为无人打理的野草长得相当茂盛,如果不仔细看,甚至还发现不了,穆瑜其实并没完全站在地上。
“放心,只是飘一下试试。”
穆瑜收好那串小槐花,给吓到乱飞的系统戴了个小赛博护身符:“不是那种传统的灵异世界,没有恐怖元素。”
系统抱紧赛博护身符,哆哆嗦嗦地看着直奔他们、面目不清、一身黑漆漆阴冷四溢的狰狞影子:“宿宿宿主这个好像有点恐怖……”
穆瑜沉稳地画了个方框。
狰狞的漆黑影子被方框套住,左冲右突,挣扎无果。
那些叫人不寒而栗的冰冷黑气须臾消散,一只毛绒绒的小灰鸭子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系统:“……”
小灰鸭子骨碌碌翻了好几个跟头才站稳,初心不减,扎着翅膀啪嗒啪嗒摇摇晃晃冲过来,凶狠攻击穆瑜的鞋带。
系统火速穿上机械蜻蜓套装,端起冲锋枪前去御敌:“小灰鸭!你的对手是我——”
穆瑜又帮忙画了个方框,让小灰鸭褪去绒毛长大成鹅,换上了漂亮的白羽毛。
漂漂亮亮的白天鹅松开穆瑜的鞋带,愣了半天,尝试着拍打翅膀,跌跌撞撞地满地乱跑。
和小灰鸭搏斗正酣、揪了足足两根羽毛的系统:“?”
系统举起大白羽毛:“宿主,这个不是小鸭子!”
“对。”穆瑜说,“这是只赤嘴天鹅的幼鸟,是天鹅里最漂亮的一种。”
全身雪白的天鹅舒展翅膀,用鲜红色的喙仔细打理羽毛,屈起长颈垂头,发出兴高采烈的安静气声。
赤嘴天鹅也叫哑音天鹅——因为它们的气管构造,生来就没办法发出太明确的声音。所以幼鸟在遭遇危险时,也无法用鸣叫声来呼救。
这只雏鸟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还没来得及褪去羽毛长大、变得漂漂亮亮,就葬身在了天敌的口中。
穆瑜帮它在空中做了一条水道。
透明的清凉水花在风里飞溅,长大成鸟的漂亮天鹅缓慢扇动着翅膀,伸长脖颈徐徐起飞,消失在金色的阳光里。
……
“这里是‘槐中世界’,序列S32。”
穆瑜打开折叠的合金手杖,回到地面站稳,俯身扶了下右膝:“世界规则是‘完成心愿的意识会消失’。”
系统在穿书局接受培训时,也隐约听说过这个世界:“宿主,是和S33世界绑定的那个子世界吗?”
穆瑜点了点头,走出那片草坪。
S33号世界是个和现实世界很近似,乍看十分普通的世界。
让它变得特殊、不少人都听说过的原因,就是这个与之相连的“槐中世界”。
亡者的暂居之所。
在他们离开槐树枝叶所笼罩的范围那一瞬间,四周的景象也发生变化——脚下变成了修剪平整的柔软草坪,四周有石桌、有假山,有小石子拼成的休闲步道。
有人在石桌上下象棋,棋子拍得清脆作响。小孩子在假山爬上爬下着嬉闹,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
这是个很热闹的公园,有不少人来这里踏青春游,也有人来这里算命。
还有不少。石子步道上,推着辆写着“睁眼通阴阳”、“闭眼定乾坤”、“不灵不要钱”的自行车小摊,生意甚至比这边的棋桌还要热闹。
推着自行车的,是个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少年。
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顶着一头浅栗色的小卷毛,肤色极白睫毛纤长,眼睛笑起来就弯弯,是种仿佛掺了蜜的明亮琥珀色。
他背着画夹,戴着咖色的软毡帽,打着卷的柔软短发被稍稍压住,又从帽檐边上冒出来。
一件尺码稍大的灯芯绒夹克套在他身上,厚重挺括的深灰色,袖口挽起一折,露出瘦削漂亮的腕骨,能看见里面雪白的衬衫领子。
不论公园踏青主题还是算命主题,还是那辆相当沧桑、看起来身经百战的自行车,跟这一身打扮似乎都不太契合。
不知道的人看来,倒更像是什么过来写生的、学艺术的高级私立学校学生,或者拍照片的小童星。
但围着自行车的显然都是他的老主顾——没人问他拍不拍照,只有人扯着他不停地压低声音询问,有些人一边说话,一边还相当警惕地左顾右盼。
那小少年只是笑盈盈站着,答话的语气也轻快柔和,循循善诱,琥珀色的眼睛里藏着的光亮却相当精明敏锐。
仿佛只要看清来人,他就能立刻猜出对方最关心的事、说出对方最想听的话。
“这个世界的人知道有‘槐中世界’的存在,但只有亡者和极为特殊的少数人,能进入那个世界。”
系统埋头翻介绍:“是给亡者实现心愿,了却执念的地方。”
倘若在死亡之前,仍有心愿执念未了
、仍不甘心就这么合眼,意识就会进入“槐中世界”。
槐中世界自成体系,亡者的意识暂居其间,直到愿望实现了却、或是执念终于消散,意识也就随之彻底消失。
所以,来这里的人,怀着的心思也各有不同。
“比如那对夫妻,就是来问他们夭折的宝宝还想要什么玩具。”
系统给宿主汇报:“还有那边的女孩子,是想问过世的父母能不能收到她的毕业典礼照片。后面带糖来的小男孩,是想问他爷爷要不要一副新假牙。”
系统小声戳穿那个保证“一定能收到”的小骗子:“宿主,那个女孩的父母其实根本就没去槐中世界。”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心有牵挂,滞留在世上。
那女孩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她临近毕业压力很大,每个月都来,收到的那些父母的“鼓励”跟“安慰”,其实都是那小骗子编的。
还有那对因为宝宝夭折,已经接受了一年多心理疏导的年轻夫妻,也是最近才被人介绍来这里,听那小骗子说宝宝还没走,愿望是想玩一大车玩具。
——这倒是没骗人,但小骗子来转达的那些玩具,每五个里就有一个是他自己想玩的。
也不想想三岁的宝宝怎么可能做梦都想要一个电光悠悠球。
……这小骗子竟然还用“爷爷想检查假牙好不好用”的理由,相当心安理得地骗走了学前班小朋友口袋里所有的棒棒糖。
“姐姐这么厉害,叔叔阿姨看到照片,就能安心走啦。”
小骗子眼睛弯弯,把毕业照片收进画夹,用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纸给那个女孩擦眼泪:“平邮还是快递呀?这么重要的照片,买个保险比较好。”
女孩子接过手帕纸,被他小绅士一样的优雅架势逗得破涕为笑:“还能买保险吗?”
“当然能,买了保险就是我亲自送。”小骗子彬彬有礼地扶肩俯身,“使命必达哦。”
女孩子用力揉眼睛,红着眼圈笑得不行:“好,好……买保险吧,多少钱?”
小骗子立刻拿出一个相当精致的镭射款塑封膜,把毕业照片仔仔细细塑封好,还加了个实木相框,举起一个随身携带的“承惠五十元”的古色古香的收款码。
女孩子笑得手机都拿不稳,给他扫了五十块钱,挥手告别:“弟弟,我以后可能不来啦,谢谢你。”
“承蒙惠顾。”小骗子相当优雅地脱帽致意,“后会无期。”
女孩子用力招了招手,转身走远。
她的后背直起来,脚步轻快,像是彻底甩脱了什么看不见的过往。
还有更多的人,尚且不舍得切断和那个世界的联系。
那个小少年忙碌得很,有人托他寄信、有人托他转交信物,还有人拿来水果、塞点心和面食,塞纸做的大别墅。
也熟练地接过来,一手收钱一手收货,全放进自行车后面驮着的大保温箱里,不停保证:“请放心,没问题的,都会送到……”
“阿婆,放心啦。”少年弯下腰,在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耳边耐心说,“您家囡囡过得可好了,每天都穿花裙子,穿小红皮鞋在舞蹈队跳舞呢。”
老奶奶抹着眼泪,握着他的手不停说着什么,少年就又眉眼弯弯地打开画夹,取出了一张栩栩如生的速写。
速写里的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芭蕾舞服,翩翩起舞,像是只小天鹅。
那小姑娘其实也早已经不在槐中世界——那是个父母都去打工了的小女孩,跟着奶奶住,自己偷偷跟着电视学跳舞。
奶奶看到了,不懂那是芭蕾舞,就省吃俭用地给她买小红皮鞋。
父母一年才回来一次,小姑娘很懂事,生病了自己扛、难受了也不说。腿疼得不行才去医院检查,发现是骨癌,已经到了转移扩散的阶段,去大医院也已经来不及。
小姑娘在医院躺了半年,一次漫长的昏迷后,睁开眼睛,意识就到了槐中世界。
那片薄薄的意识,是被小骗子偷偷带出大槐树,放在自行车上驼去她们家,蜷在爸爸妈妈和奶奶身边睡着的。
因为实现了“和爸爸、妈妈、奶奶一起睡觉”的心愿,小姑娘的意识消失的时候,抱着看不见的小红皮鞋,嘴角还甜甜地翘着。
那之后,每次小姑娘的奶奶来打听,小骗子就都栩栩如生地讲上十分钟囡囡跳舞多漂亮、多少人鼓掌,还要画一张画,画里面的小姑娘漂亮得像最优雅的白天鹅。
这套流程当然很辛苦,所以小骗子开价也相当高,每次都只收老奶奶亲手包的粽子,必须是蛋黄肉粽,糯米还得是碱水泡过的,不然冷了不好吃。
……
直到那个绑在自行车上的大号外卖保温箱装满,小骗子才心满意足地弯了弯眼睛,不动声色地拍拍咕咕叫的肚子,挂上了“暂时歇业”的木牌。
他推着自行车,走到大槐树下,忽然被几个居高临下的高大身影拦住:“小子,从里面带个人出来,要多少钱?”
“不能带哦。”小少年压了下帽檐,弯着眼睛声音轻快,“会要命的。”
为首的人眯了下眼睛,审度地看着他。
“我们倒是听说,你以前有把里面的‘东西’带出来的先例。”
那人说:“别的信使都不接这种活,你要是接了,要多少钱都行。”
小骗子很遗憾地藏起收款码:“唉,不行。”
“会七窍流血。”漂漂亮亮的小骗子很有原则,“我绝对不能死得这么难看。”
“少耍嘴皮子!”
为首那人面色不虞:“那里面有个人,现在还不能死,必须把他弄出来。”
他们是几兄弟,好些年没回家,老头子一句话都没撂下就这么病没了,家产都不知道怎么分。
家丑不能外扬,有挺多事不能叫外人知道,他们信不过让人带话,必须亲自见面说。
那人沉声问:“我们必须见那老头,有什么办法没有?”
小骗子有点犹豫,欲言又止。
“磨磨蹭蹭什么!”那人语气愈加冷硬,隐隐有威胁意味,“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仗着这个玄虚招摇撞骗,没几句是真的!叫人知道没你的好……”
小骗子“唉”了一声,只好把那个“承惠八百块”的收款码又举得高了点。
那几个人交换过视线,咬紧牙关狠了狠心,拿出手机付了钱:“快说!”
小骗子在宽大的夹克外套里掏了半天,按人数掏出几根麻绳,用红丝带工工整整扎好,装在礼盒里递过去。
为首的人皱紧了眉:“这东西怎么用!?”
“就……挂在树上?”小骗子比划,套了下脖子,“然后,啊哦。”
他特地好心提醒:“记得找槐树,别的树不行,选树枝的时候记得选粗一点的。”
听到这,那几个人哪还不明白是被耍了,脸色几乎是瞬间阴云密布,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们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在外面学人家逞凶斗狠混帮派,那老人老实了一辈子,连棺材本都被他们榨干净,过世的时候也只剩一条破薄被。
眼下为首那人视线阴鸷,牙齿咬得咯咯响,慢慢抬手往腰后摸,眼里已经透出格外凶残的杀意。
还不等他们上前靠近,小骗子就“叮铃铃”一拨铃,推着自行车一溜小跑,呲溜一下消失在了槐树的影子里。
“抓住他!”有人暴怒地喊,“别让他跑了!小王八蛋——”
喊也已经没了用。
只是一个眨眼,小骗子的身影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论那几个暴怒的家伙怎么气得七窍生烟、怎么大发雷霆,都再找不到那小崽子的半点踪影。
——这也是能和“槐中世界”沟通的人才有的情形。
一般人靠近的时候,这些树只是棵普普通通的槐树,能摸得到树干、能摘得到槐花,甚至还能用槐花做清香又好吃的槐花饭。
只有极少数的人,在走入任意一棵槐树的树冠范围后,都会进入那个属于亡者世界。
这类人在S32-33世界被叫做“信使”。
信使的命普遍不长,且不能离开槐树太远的距离,就好像他们也是槐树伸展出的枝条,走得越远就越虚弱。
同样的,信使能自由来往于两个世界、帮忙转交各种东西和信物,却也有不少禁忌——最禁忌的就是带亡者离开槐中世界,和带生者进入槐中世界。
生死有别。
哪怕再不甘、再不舍得,生者和亡者,也都有各自该停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