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缄默者蹲在火堆旁,仔细搓掉烤焦的麦子壳,让风把揉碎的麦糠吹飞,留下一把小小的、烤得香喷喷的麦粒。
正在草地上铺野餐布、倒槐花酿的傀儡师,抬手接住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小缄默者。
时润声捧着一小把刚烤好的麦粒,小缄默者的脸上蹭了点灰,变得像个小花猫。
小花猫把烤好的麦粒捧给他,耳朵红得发烫,像是蹭上了最后一点晚霞。
傀儡师揉了揉他的头发,帮他把那点灰抹匀:“不一起吃吗?”
小缄默者红着脸摇头。
他还含着那粒青麦不舍得嚼,那是一句“对不起”,被银线从风里捉回来,塞进了他的嘴里。
小缄默者当然做不出比毁灭世界更任性的事了。
所以他在这个小院里,永远都不准说对不起。
时润声只好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对不起,他不知道这是在对谁道歉,只是在这样反复念了一百遍以后,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一点儿高兴的资格。
然后小缄默者就迫不及待地雀跃起来。
时润声闭紧眼睛,仔仔细细地咀嚼着那粒他吃过最甜的、比麦芽糖还甜的青麦仁,又把手里的麦粒捧高,小声说:“是我请的客……这是我想请您吃的。”
“我种了种子,然后给它们施肥,浇水。”小缄默者的声音很小,他从没这么说过,脸红得要命,“这是我的麦子……”
这是时润声唯一拥有的东西。
他寄宿在别人的家里,吃住的地方都不属于他,连他自己好像也不属于他,是属于队伍和任
务的。
小缄默者对此并无意见,他很感激收留自己的人,也很为自己帮不上更多的忙而抱歉,这些事几乎榨干了他的心力。
剩下的全部余力,也只够悄悄种一小片麦田。
所以时润声带他的麦子来,他把自己仅有的宝物,送给他的第一位朋友。
傀儡师向他郑重道谢,在小缄默者的指导下,把那些麦粒全倒进嘴里,然后惊讶地用银线把小缄默者举高。
“好吃是吗?太好了,我就猜会好吃!”时润声被银线抛来抛去,激动得整个人都发烫,“我每天都会带一小把麦穗来!”
他实在太高兴了,连意识里的屏障也拦不住,鼓足勇气一口气问出来:“请问,我能在这多待一分钟吗?如果您不方便绑我的话,我就自己绑自己……”
傀儡师刚削好了木棍,一手的木棍上戳着烤土豆,一手的木棍上戳着烤玉米,两只手还端着一盘刚烤好的麦饼,咬着酒杯抬头看他。
小缄默者:“!!”
小缄默者被银线举着放风筝,原地跑空气步:“我这就来!您不要动,我这就来帮忙!”
银线把他放下来,时润声飞跑过去帮忙,把烤好的食物全都接过来,又帮忙去倒槐花酿。
大狼狗也试图帮忙添乱,在傀儡师的暗中协助下,飞快偷走了一张烤好的麦饼。
时润声在餐布和火堆间折返,一直到所有东西都被摆放妥当,香气袭人的槐花酿也已经倒满,才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方便。”傀儡师给他照了张照片,才放下相机,用银线扯着手帕帮他擦脸,“我可以一直绑架你到天黑。”
时润声连忙说:“那太麻烦您了……只要一分钟就好。”
小缄默者完全不贪心,只要能多待一分钟,就已经完全满足:“我什么都会做,您这里有要做的家务吗?我很会扫地和洗衣服,还有……”
傀儡师问:“还有什么?”
小缄默者抿了下嘴角,轻轻摇头。
——还有治伤。
时润声是想,假如他能和这片领域共振,就能替对方承担那些旧伤。
但这片领域的振动太复杂也太深奥了,小缄默者模仿起来非常费力,只用一个小时根本不可能做到,更不要说是五十九分钟。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模仿和学习,等彻底研究明白以后,就能把这些伤转移到自己身上。
时润声没有把这个计划说出来,只是轻声道了谢,接过手帕自己擦脸,又跑去湖边把手帕洗干净,在石头上晾好。
太阳慢吞吞地往山下走。
小缄默者细心地提醒傀儡师小心烫,然后自己被刚剥开皮的土豆烫了一下,不停吹着气,咬了一口又糯又香的金黄超级大土豆。
时润声忍不住抬起头,看天边被落日的余晖镀上金边、长得像是一朵大土豆的云。
要是太阳能走得慢一点,每一分钟都有一开始那么长就好了。
傀儡师又举起相机,对着他照了一张。
小缄默者实在忍不住好奇:“请问……这个是什么?”
“相机。”傀儡师说,“可以把人的影像留下来。”
小缄默者睁大了眼睛:“像是画画那样吗?”
“差不多。”傀儡师把照好的照片给他看,“多数情况下,这个更清晰,更像真的。”
刚因为时间过半,不久就要回家而有一点忧郁的小缄默者,就这么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脸上全是灰变成小花猫的自己、被烫得不停吹气的自己、含着土豆合不拢嘴的自己:“……”
银线还很警惕,防患于未然,离得远远地举着照片给他看。
等小缄默者一看清那几张照片,银线就立刻把照片收回,举着要去分享给大狼狗。
“!!!”小缄默者弹射起飞,“不可以!”
时润声跳起来,飞跑着去追:“请等一下!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一定有会比这个好看的画、照片……等一下!”
时润声急得直跳:“不可以!请不要看!!”
银线举着照片飞得相当快,小缄默者追着满院子跑,大狼狗以为是什么新游戏,立刻精神满满地加入。
傀儡师靠在榆树下观战,慢慢喝着酒杯里的槐花酿,让不停把太阳往山上拽的蜻蜓落在自己肩上。
大狼狗追着小缄默者、小缄默者追着银线满院子绕圈:“啊啊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穆瑜笑了笑,举起商城出品的拍立得相机,又照了几张照片。
……
一场短暂的追逐战结束,小缄默者已经累趴在大狼狗背上,完全没力气动,也没力气去找家务做、没力气模仿这片领域的振动了。
时润声头一次玩得这么开心。
他的汗噼里啪啦地往下淌,翻身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里还是没玩够的、亮晶晶的笑。
大狼狗拱着他的手臂,扯他的袖子,想拉他起来继续玩。
“不行,不行了。”时润声悄悄告诉大狼狗,“我是真的跑不动了,我跑饿了,能吃一大张麦饼和一只烧鸡。”
话音刚落,树上就垂下来两根银线,摇摇晃晃吊着两张烤得又松又软、外壳脆香的麦饼,和一只香喷喷的烧鸡。
时润声:“!!”
小缄默者抬起头,看到坐在树枝上,正用银线拴着好吃的钓朋友的傀儡师:“……”
傀儡师坐在树枝上向下看,愿者上钩,把烧鸡在他鼻子前面晃来晃去。
时润声笑得肚子痛,忍不住直揉眼睛。
他在院子里跑了半天,玩得浑身都没力气,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对——您吃饱了吗?”
小缄默者又本能地想说“对不起”,想起规则才赶快咽回去:“我不该只顾着玩的。”
“为什么不该?”傀儡师问。
小缄默者怔了下,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因为我有正事要做,有很多更重要的事
。()”
傀儡师问:“比拯救世界还重要吗??[()]?『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小缄默者:“……”
那、那可能也没有。
他是觉得自己应该去收拾一下铺在草地上的餐布。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显然认为这件事不重要,用银线给小缄默者系了块餐巾、放了张小餐布,拿出来两个盘子,把麦饼和烧鸡在餐布上放好。
槐花酿被倒得满满当当,饿坏了的小缄默者不自觉咽了下,被从树上跃下的傀儡师牵着,领着去湖边洗手。
十九岁的傀儡师,握着小缄默者的手,认认真真地用清凌凌的湖水洗干净。
时润声看见湖水里的月光。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碰到傀儡师的胸口,仰起头,小声问:“请问……请问我被绑架的时间,满一个小时零一分钟了吗?”
“还没有。”穆瑜温声回答他,“还差得远。”
时润声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有点仓促地闭上眼睛。
小缄默者的喉咙轻轻动了下,闹钟就放在不远的地方,他看起来很想去看一眼时间,却又忍住了没看。
因为没有去看时间,挽起的袖口下,裂痕又蔓延开一点。
“你在难过吗?”傀儡师问。
时润声闭着眼睛,轻轻点了下头。
他被牵着手,坐回榆树底下,把两个大鸡腿分给来自异乡的傀儡师和大狼狗,自己小口小口吃着麦饼。
傀儡师喂了他一点槐花酿,又喂了他一小块土豆,一小把玉米粒,一点撕好的鸡肉。
银线的投喂技巧相当熟练,还顺便用眼前的食材做了一小份土豆泥,浇上了相当美味的肉酱。
等小缄默者把塞得满当当的腮帮咽下去,傀儡师才坐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为什么难过?”
“我不知道。”时润声说,“可能是因为我太开心了,我不该这样……得意忘形。”
他小声问:“我猜时间已经到了,对吗?我该回家了。”
傀儡师问:“你想回家吗?”
小缄默者点了点头。
他的动作其实有些迟疑,很慢,但还是轻轻点下去:“我保证了……”
“完全没问题。”傀儡师把他抱过来,“我们原本的约定就是这样,所以你当然可以回家。”
傀儡师说:“这不是一个一次性的约定,我们明天还会再见。”
傀儡师把小闹钟交给他:“明天的这个时间,我会再来绑架你一个小时零一分钟,一言为定。”
小缄默者立刻用力点头,他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双手郑重地接过小闹钟,和银线拉钩:“一言为定,我一定会按时等待您。”
——他会提前一个小时就开始等待。
或许更多,可能提前两个小时,他就开始盼着被绑架了。
傀儡师问:“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小缄默者连忙摇头,他紧紧攥着那个小闹钟,接过大狼狗的链子:
() “我可以自己回去,请您放心,我有领域。”
他的领域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比过去更坚固、更牢靠,展开的速度也比过去更快。
时润声暂时还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这样的领域,已经足以让缄默者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在森林里来去自如。
“那就再会。”傀儡师向他道别,“明天可以继续带麦穗来吗?”
小缄默者的眼睛亮起来,他用力点头,毫不犹豫地承诺:“没问题,明天我想带您去看我的麦田。”
时润声说:“我不在的时候,如果您想吃烤麦子了,也可以随时去摘。”
傀儡师用银线和他拉了勾。
小缄默者又再三用力挥手同他道别,催促着傀儡师早些回去休息,才攥着大狼狗的链子,一起走进森林。
……
时润声原本以为,自己还要花一点时间找路。
走在森林里,他才发现林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只给他点亮的一盏又一盏小路灯。
像是挂在树梢的月亮,银白色的莹润光芒不刺眼也不暗淡,柔和地照着他,一直送着他走完那一小段路。
再向前又有下一盏小月亮。
树梢上的月亮,一颗接一颗地连起来,送他回家。
时润声牵着大狼狗,揣着怀里的那只小闹钟。
他只顾着抬头往上看,一不小心被绊摔了一跤,就立刻有一枚小月亮变身无所不能的银线,稳稳当当把他拎起来。
小小的缄默者和发着光的银白色小月亮手拉着手,晃着胳膊一起走,越走越慢。
时润声几乎迈不动步子。
他在走到一处岔路口时蹲下,抱住大狼狗的脖颈,把那一枚小月亮揣在怀里。
大狼狗甩了甩尾巴,把脑袋搭在他的肩头。
时润声什么都没有说。
他埋在大狼狗脖子上的毛毛里,眼睛流不出泪,身体却发着抖,他拿出那个小闹钟,一圈一圈地拨着时间。
他坐在落叶里拨着时间,让分针一圈一圈地转,让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飞快地过去,小缄默者睁大眼睛看着表盘,轻轻摸上面的数字。
时润声把时间拨到离被绑架只差一分钟,看了好一会儿,才把时间慢慢拨回去。
他用额头轻轻地碰小闹钟,闭上眼睛,听秒针“咔哒”、“咔哒”地走。
秒针走得好慢。
他猜错了,他从离开的那一秒钟起,就盼着再被绑架了。
小小的缄默者蜷起来,他坐在树下看着树上的小月亮,小月亮安静地在他眼睛里亮。
林子里传来窸窣声。
时润声的眼睛倏地跟着亮起来,他几乎是雀跃着握紧闹钟跳得老高,却在看清来人时骤然滞住,僵硬地定在原地。
“……杜槲哥。”时润声小声开口。
他的身体绷得微僵,攥着大狼狗的铁链,无意识地向后退。
来人在这个称呼里顿了下,却并
没发作,涉草过来。
如果是光线明亮,就不难看出杜槲的形容已经相当狼狈——他的眼睛里尽是血丝,面皮连青带白,眼窝深陷,泛着格外明显的乌黑。
但此刻仅有点点挂在树梢的银白色光团,倒也让他掩饰过去,和颜悦色地俯身:“小声,今天的事是我不对。”
“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杜槲说,“当时是我不好,我因为任务的事,太着急了。”
时润声退到一棵树干前,无声摇头。
“对……对不起。”小缄默者脸色发白,磕磕绊绊地道歉,“我忘了时间。”
时润声在这些话里长大,早已经形成思维定式,几乎立刻就有反应:“对不起……有人因为我受伤吗?任务出状况了吗,需要我做什么?我这就去解决——”
杜槲摇了摇头:“没出什么事。”
时润声怔住。
杜槲走过来,视线落在小缄默者的身上,神态依旧和蔼,眼底却透出涔涔幽冷。
——如果在平时,杜槲当然会编出某个任务中出现的意外,再用轻飘飘的三言两语,让时润声被责任带来的愧疚压垮,无地自容,被自责钉死在地上。
但现在这一招已经用不上了,他就算卸掉了时润声的心防,也已经没办法再用言语操控这个小哑巴。
杜槲被那场噩梦死去活来地折腾了足足一天一宿,几乎没了半条命,被察觉到不对劲的队员找到,才知道居然只过去了不到一个小时。
强烈的恐惧和怨愤让他坐立不安,像是被那古怪的细线勒住了脖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缓缓收紧,索走他的性命。
杜槲早已再顾不上什么脸面、什么风评,勒令手下的队员回村,请来了一位S级向导。
即使这么干的后果,是他的评级严重跌落、彻底失去村子的信任,也比这样不明不白丢了性命强得多。
杜槲走向时润声。
队里的几个哨兵和向导在不远处,一言不发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皱着眉,神色隐隐复杂。
大狼狗忽然激烈地吠叫起来。
小缄默者的视线失去焦点,像是被限制在某个领域当中,手里的闹钟掉在地上。
一名S级向导从树后走出来。
“你是说,他是你的弟弟,一名傀儡师诱拐了他,想要把他做成傀儡。”
S级向导看了看时润声,又转向杜槲:“你现在想让他回家,是吗?”
杜槲盯着时润声,眼底有种异样的灼亮:“是!就是这样——他一定是被下了什么暗示!他原来一直都很懂事,很听话的,就是从这两天开始……”
S级向导没心情听他多说,蹙紧眉,向四周看了一眼。
这里有种异样的威压,不知是源于森林还是源于其他的什么存在,仿佛有人正看着他。
这种被注视的不安,让S级向导毫不怀疑,他如果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甚至可能会被当场破碎掉领域。
到了S级以后,直觉
都会变得异常准确,感觉越强烈就意味着越危险,S级的哨兵和向导就是靠着这种直觉,才能从一次又一次的高危任务里存活。
S级向导用一个禁制领域叫杜槲静音,走到时润声面前,打开领域:“我会使用指引类型的言语,对他没有伤害,也不会形成任何新的暗示。”
小缄默者垂着头,安静地一动不动。
“只是给他一个允准。”
S级向导说:“如果有人强迫他,或者用言语对他进行了暗示和误导,这种言语会解除掉这种倾向。”
其他人不知道他在向谁解释,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和杜槲搭档的A级哨兵见杜槲不答话,忙点头道:“这样就够了!这其实是杜队家的缄默者,他最近可能是被人下了什么暗示,总想着要往外跑……”
S级向导走过去,拍了下那名小缄默者的肩膀,对他说:“你自由了。”
S级向导说:“回家吧。”
四周空气悄然波动一瞬。
时润声在大狼狗的狂吠声里醒过来。
他向后踉跄退了一步,看见那个掉落的小闹钟,立刻扑过去捡。
A级哨兵松了口气,正要过去把时润声领过来交给杜槲,那小缄默者却抓住大狼狗的链子,掉头就跑。
小缄默者把闹钟擦干净,揣进怀里,沿着来时的路跌跌撞撞跑回去。
小小的月亮照着他,他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像是要飞起来。
时润声一转眼就没了影子,他抓着银线飞起来,自己钻进了一个银色的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