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某个角落轰鸣,烟尘四起震耳欲聋,整座白塔跟着剧烈一晃。
世界意志仍然不见动静。
“宿主!”系统吓得跳起来,“小木头人这就动手了吗?他把白塔炸掉了吗?!”
系统倒是一直都知道,他们的小缄默者非常努力、非常自律,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每天的日程都塞得很满,有着明确的时间门观念。
……但这时间门观念是不是稍微有点太明确了!
他们才被绑架了十秒,甚至都还没过一分钟!
穆瑜倒是持不同意见:“一分钟很久了。”
有些小缄默者,能被绑架一个小时零一分钟,就已经格外满足和开心。
他们现在原本应当一起散步、一起吹风、一起烤麦子,一起带着大狼狗在麦田的田埂边上打滚的。
足足十秒,已经够大狼狗飓风翻滚六圈了。
“……对!”系统毫无悬念地被说服,转头向白塔龇牙:“我们已经被绑架十秒了皿!”
系统紧急转向,把“想给白塔换个色”的走后门申请理由改成“想给白塔开个洞”:“宿主——”
穆瑜不动声色:“嘘。”
系统立刻把喇叭关上,牢牢按住。
穆瑜在滚滚烟尘里低头,他一点点脱掉那只黑色的手套,用指腹触碰从袖口延伸向白塔外的银线。
有细微的振动沿着细线传过来。仿佛无法分辨明确含义,又像是包含着千言万语,只是太过安静,缄默无声。
这是被银线送来的、缄默者的守护领域。
小小的缄默者,沿着银线,只身穿过森林、湖水和村庄,随风来白塔造访。
有两个缄默者的领域,在白塔内外发生了共振。
这是种没有言语和声音的共振,甚至没有可探知的情绪,可它绝不平淡。
水面下是深流暗涌,静水流深,不容扭曲忽略,不容抹杀。
“是白塔自己相信了,它会被我们炸掉。”
穆瑜在后台回答系统:“这个世界的‘言语’力量其实并不难掌握。”
只要相信了这句言语,就会受到这句言语的影响。这种影响会一直持续,要么等到力量耗尽、事件解决,要么等到这句话被遗忘。
可要真做到“遗忘一句话”,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也最困难的事。
有些话或许转头就会忘记,说好了要做的事,洗个手的工夫就忘得干干净净,好不容易背下来的课文,坐到考场上就立刻有上句没下句。
同样也有些话,不论怎么都忘不掉。
哪怕已经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听过、是因为什么事、说这话的又是什么人……也会在不留神时跳出来。
言语能化春风,能做利刃,能变成一根刺,经年累月扎在某处,稍稍一动就跟着疼。
白塔终于出声,世界意志的声音仿佛也起了涟漪:……你们想要什么?
这似乎是白塔第一次学会畏惧,它注视和感知情绪,这种情绪第一次蔓延进一座高塔。
白塔注视内部的缄默者,也注视塔外小小的不速之客:我没办法修复伤痕,已经造成的伤害无法抹除。
穆瑜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们要的不是这个。”
他掌心的裂痕仍清晰可见,像是某种利刃留下的割痕。
但那其实不是利刃,是相当不起眼的细线被拽断时,负隅顽抗留下的痕迹。
并非所有连接都是正确的——就像一棵槲寄生扒在一株小杜仲树上,以欺骗和谎言编造出一个陷阱,试图将一个孩子抹去意志,变成血包和傀儡。
穆瑜手上的伤,源于他曾经把身上的细线生生拔掉扯断。那些细线深入皮下探进血肉,恨不得附在骨骼上,要扯断自然也不算容易。
这种稍许鲁莽的做法,的确付出了一点代价,但并不亏,有一小段没被烧毁的榕树气根,被他藏在了右腿里。
他用新的线把自己重新拼好缝起来,他的水平不错,缝好之后,几乎看不出曾经受过什么伤。
白塔仍然在发生爆炸,这里能隔绝一切声音,所以任何向导和哨兵,都注定不能对它造成真正的伤害。
但它无法挣脱这句不具声音的言语,一座塔终于在缄默的轰鸣里学会畏惧,晃动的空间门裂开一条缝,激烈的犬吠声瞬间门钻进来。
一起进来的还有风,风送进来小杜仲树嫩绿的叶片,叶片落在穆瑜肩上,被仔细收拢进掌心。
白塔:我以为你们是想要自由。
银线牵引出一条路,穆瑜轻巧地借力跃起,躲过一块砸下来的石板:“的确想要。”
白塔:人类很奇怪,想要自由,又用线把自己束缚住。
“这不是束缚。”穆瑜说,“它是另外的‘言语’凝成的线,和自由从不冲突。”
穆瑜介绍:“在有些世界,它长得像红布条。”
白塔陷入沉默。
世界意志在学会恐惧之后选择了退让,撤销了反派BOSS的弹出申请,给他们打开一条能够由塔内出去的路。
与此同时,剧烈的爆炸也终于停止,那些坍塌的墙垣、飞溅的烟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塔身依然伫立。
可这并非一场幻觉,白塔目送着他离开,沉默的轰鸣嗡嗡震动:畏惧会让力量打折扣。
“会因为畏惧而被削弱的力量,不是真正的力量。”穆瑜说,“在习得一种力量的时候,就该学会畏惧。”
对一种力量的畏惧,是保证其不被滥用的根本。
是因为对言语失去了敬畏之心,因为说出的话无须付出任何代价,因为只要人多势众,就可以让一句话成为定理、成为现实,所以这个世界的“言语”被滥用。
要解决其实也很简单,在一株槲寄生身上,穆瑜做了个很成功的试验。
只要在使用言语之前,有所觉悟。
有同样的言语被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觉悟—
—有了这种觉悟,就能学会畏惧,学会了畏惧,就会记住疼痛。
在伤害他人的同时,理当抱有被伤害的觉悟。
那条路通向塔外,通往金色的日落余晖。整个世界悄然波动一瞬,有新的言语规则出现,等待被察觉和感知。
“宿主,我们这么离开不要紧吗?”
系统相当神气地缠在穆瑜掌心,绷带的一头探出来到处乱看,向上指了指:“那里好像裂了。”
缄默者并不会向外施加言语,是白塔相信了他们会毁灭世界、会把白塔炸掉,所以生出畏惧,出现了那些幻象。
幻象虽然消退,但言语的后果依然在,白塔光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不要紧。”穆瑜说,“裂痕也不全是坏事。”
就像畏惧也不全是坏事一样,力量的使用者本就该学会与畏惧共存,否则迟早会反而被这份力量所奴役,变成力量的傀儡。
那条塔身上的裂痕,是这个世界习得的第一种情绪。
落下来的太阳是种耀眼的金色,像是正被熔炼的某种金属,又像是流动的灼烫岩浆,从缝隙里渗进来。
白塔终日伫立于世界一隅,坚不可摧,这是第一次有了裂痕,于是光从裂痕进来。
于是有风在塔内流动。
/
从白塔出去的路还挺远。
问题出在下台阶——穆瑜已经有段时间门没走过这么多台阶,绕着塔身盘旋向下,视觉效果像是泰山十八盘。
已经拿出了合金手杖的反派大BOSS,走到第六百级台阶,开始合理思考能不能画个方框,把这里的台阶改造成旋转大滑梯。
PlanB是炸了白塔。
白塔:……
“宿主,这倒不是它故意的!”系统帮忙跟对面质询,“他们这个世界的白塔构造就是这样。”
像这种承载了世界意志的建筑,大都得这么巍然宏伟、庄严屹立,要是随便盖一个小石头塔,难免就显得不太威风。
改造成旋转大滑梯并开放一个窗口,欢迎来自异世界、非常喜欢滑滑梯的小朋友来玩,可能也不太威风。
系统帮忙转述:“白塔愿意帮我们送到塔底,但想请我们不要再炸它了,也想请我们不要再把它改造成滑梯……”
“可以。”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抱起小花盆,“那我可以在这里种花叶万年青吗?”
白塔:…………
几千级台阶瞬间门变身成旋转大滑梯,风驰电掣地把反派大BOSS和花盆送下去。
“S43世界同意了帮我们重置留影木!就在森林的最深处,宿主可以带着小木头人一路探险,去找回那块记载着他父母影像的木头。”
系统刷新着后台消息,一边迎风飞舞转述:“它还希望宿主能手下留情,不要把小木头人培养成反派小BOSS。”
穆瑜的脾气很好,也一向很好说话,点了点头:“可以。”
系
统继续转述:“它还想请宿主帮忙保密塔内发生的事,最终考核的九十九个世界里有五座白塔,另外四座可能会因此笑话它。”
穆瑜有些不解:“可另外四座白塔也被炸过很多次了。”
白塔:“……”
系统:“……”
系统实在忍不住问:“是,是宿主炸的吗?”
“怎么会。”穆瑜只是个普通人,爱好也仅仅只是做饭和种树,“我只炸过油烟机、微波炉、油锅和烤箱。”
每座白塔都承载着一个哨兵与向导世界的世界意志,像炸白塔这种事,如果不是恰巧成为了青春叛逆晚期的十九岁反派大BOSS,穆瑜一般都不会做。
系统松了口气:“哦哦哦……”
穆瑜切回后台,看了看失去用武之地的十分之一财产,叹了口气,把缠在手上的系统绷带打成蝴蝶结。
他身上的裂痕仍遍布,找回这个世界的全部记忆后,那些被藏起来的伤浮出来,连绷带也没办法彻底覆盖。
穆瑜戴好手套,把领口拉高,收起合金手杖和小花盆。
他们被大滑梯一溜烟往白塔外面送。
时润声正牵着大狼狗,守在白塔外的草地上,像个沉默又固执的小卫兵,一步都不肯向后退。
“怎么会有人在塔里?”负责守塔的哨兵试图赶他离开,“很久都没人从这里出来过了。”
哨兵把他当成了附近的孩子,弯下腰问小缄默者:“你是不是等你家大人,听错了地方?白塔学校在对面,离这儿不远。”
时润声摇了摇头,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小闹钟,依然看着手腕上的线。
其他人看不到这条银线。
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小缄默者,是被小闹钟和大狼狗一起叫醒的。
他偷偷把闹钟拨快了个小时——这样等闹钟响起以后,他就能提前个小时,开始为绑架抓紧时间门做准备。
小缄默者早早就做好了周密的计划,他要去找最好的麦穗,去做委托换一点花生和毛豆来烤,还想换一点肉干,加进几颗最嫩的小青菜,来熬一锅香喷喷的汤。
时润声怕自己睡过头,特地抱着大狼狗说悄悄话,如果自己醒不过来,就帮忙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叫。
昏睡的那一天一夜里,小闹钟还没来得及跳起来大喊大叫,就被傀儡师的银线及时关掉了闹铃。
今天叫小闹钟钻了空子,时润声被大狼狗叫醒,从大木床上跳下来,跑出木头小屋。
他发现银线从屋子里出去,一路延伸出了小院,又延伸向比小院更远的地方。
小缄默者立刻抓起大狼狗的链子,追着银线翻山越岭,穿过森林和村庄,一路找来了白塔:“我,来找……我的朋友。”
小缄默者不习惯和其他人说话,用领域模拟着听过的言语碎片,连词成句:“很重要,的朋友。”
他们做了约定,好好地拉了勾,他的朋友不会无缘无故失约。
坚信这一点的小
缄默者(),认定他的反派大BOSS朋友一定是被白塔绑架了。
“那也不能炸白塔啊。”哨兵失笑℡()℡[()]『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说这种话,可是要被白塔剥夺力量的。”
他倒是不担心这话会成真——就算是S级的哨兵和向导,也不可能对白塔造成任何一点伤害,更不要说是一个看着就不大点的小缄默者。
要是真像这个小缄默者说的,他的朋友困在了白塔里,那其实也用不着等了,没人能绕清楚里面的路。
“那里面有千万条路,是个没人能走出来的迷宫。”
哨兵有些遗憾,但还是如实告诉他:“你的朋友如果进去,多半就出不来了。”
哨兵解释:“白塔不会帮忙的。”
世界意志就是这样,它们赋予这个世界力量,旁观、感知、记录一切,并不干涉世间门的万事万物。
小缄默者的年纪还小,但已经能够听得懂很多事,抱着小闹钟点了点头。
哨兵弯下腰:“所以……”
“我帮。”时润声说。
哨兵愣了愣:“什么?”
“世界不帮他的话,我帮。”时润声说,“我来帮我的朋友。”
时润声向他鞠躬:“请您帮我照顾一下我的大狼狗。”
哨兵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小小身影就已经灵巧地越过了防线,常年在林子里穿梭的小缄默者身手相当利落,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出现了白塔前。
小缄默者半点也不犹豫,追着银线向前跑。
“站住,快站住!”哨兵急得不行,“你不怕出不来吗?!”
哨兵被大狼狗拖着追上去:“快回来,那不是条该走的路!”
“谢谢您,我很害怕!”时润声回答,“可我必须接我的朋友回家!”
“他是自由的——他想家的时候,就得能回家!”
时润声说:“我是缄默者,我捍卫这件事……我用我的领域和生命捍卫这件事!”
小缄默者没有使用言语的能力,能把一句话说得这么流畅、这么坚决,是因为跑过来的这一路,已经在心里默念了好几千遍。
时润声当然也知道,强行逆转规则的代价就是碎掉——不论是领域还是人。
但那也没关系,小缄默者不怕碎掉,他唯一忍不住担心的是大狼狗,大狼狗必须要有人帮忙打架才打的赢。
或许他可以许愿变成一阵风,在大狼狗打架的时候,就刮起一把细沙,把对手的眼睛迷得看不清。
小缄默者的话音刚落,领域就骤然展开。
那是种从没在这个世界出现过的领域,沉默安静却赤忱热烈,坚定岿然,全无退缩地转瞬铺开。
那种领域把太阳的余晖染成半红半金,那是种炽烈灼烫如同岩浆的颜色,几乎在一瞬间门就抽净了小缄默者的全部力量,燃成漫天的火烧云。
岩浆在洁白平整的塔身上烫出一个豁口,有身影在豁口处稍一借力,干净利落地跃出来,接住时润声软倒
() 的身体。
小小的缄默者紧紧抱着闹钟,睁开眼睛,沿着银线向上,看见他的朋友。
时润声的眼睛亮了下,慢慢透出笑影。
“我迟到了。”傀儡师说,“浪费了五分钟,我们今天要多玩五个小时。”
时润声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小缄默者的脾气非常好,一点都不觉得这个要求过分,慢慢眨了两下眼睛:“完全……完全没问题。”
他太累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休息一下,很快就好,然后陪您去任何地方。”
追上来的哨兵牵着大狼狗,瞠目结舌,错愕地看着白塔上的裂豁。
那像是道裂痕,又像是某种鎏金的神秘装饰,那些光像是被撰铭在了塔身上。
“等——等一下!你们哪都不能去。”哨兵拦住这两个缄默者,“你们得留在这,我们要调查你们的身份……”
“穆瑜,傀儡师。”从白塔里出来的青年很配合,抱着小缄默者,有问必答,“身份是反派大BOSS。”
哨兵瞪圆了眼睛,差一点就要展开领域联络向导:“什么?!”
“他开玩笑的吧?”哨兵赶紧问小缄默者,“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小缄默者耳朵有点泛红,腼腆地点头:“我……我叫时润声,治疗师。”
小缄默者藏在朋友的怀里,握着银线,乖乖地小声补充:“身份是反派小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