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袋里面其实很舒服。
不光垫了厚被子、干净的绒毯,还有个榆钱做的枕头。
不论怎么看,都不大像是用来打劫猎物的装备。
林家的嘈杂声迅速远去,偶尔有灯光一晃而过,从麻袋的缝隙里透进来,又晕开星星点点的光亮。
在他们身后,救护车的声音格外响亮,也有警车呼啸,这些声音都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雨声。
今夜的雨不小,夜风里掺了凉意和水汽,豆大的雨点砸起地上的尘土。
遮天蔽日的树冠虚影把雨水尽数拦下。
荣野放慢脚步,扛着那只麻袋,停在一幢老式居民楼前。
他的猎物抱着榆钱枕头,被干净的绒毯裹着,很安稳地被麻袋装着,察觉到动静就抬起眼睛。
林飞捷不会留下能被检查到的伤口,十三岁的穆瑜只是看起来瘦弱,比同龄人长得慢些,林家对外的解释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但榕树还清楚记得自己挑中的猎物。
在濒死时迷路到苦楝树前,被无形的力道吸引着,在楝中世界外徘徊的少年。
罪者入楝,苦楝树所构筑的世界是用来惩罚有罪者的,无罪的灵魂不该进去,不该无端接受惩罚。
徘徊的少年很单薄,不像是他自己介绍的十二岁,浑身是伤鲜血淋漓,意识深处还有滚烫的火星。
荣野放轻力道,把他的猎物从麻袋里剥出来。
榕树抬起手,学着记忆里的动作,有些生疏地轻按在少年的发顶。
雨水砸在他们头顶的树冠虚影上。
风卷着雨雾,透过枝叶间的丁点缝隙,流淌过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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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学会这个属于人类的动作,是榕树在做经纪人的时候。
一棵树能做的事很多也很少,如果他们相遇的时间节点能够错开,荣野不是那么年轻的树,或许就能把自己的猎物守得更好。
但树的成长速度总是没那么快的,揠苗助长的速生树种,扎不下根,枝干叶片很难广袤。
即使是这样,有很多次,荣野也向穿书局的总部询问过,有没有办法做一棵速生树。
因为他的猎物实在很不听话。
在二十二岁那年,穆瑜还是把自己砸碎拆开,除去所有伪造的记忆,以此挣脱了林飞捷的控制。
不止是这样,在医院昏迷的那段时间里,穆瑜还亲手处置了林飞捷。
年轻过头的影帝生性温和,在那些半真半假的伪造记忆下,不知疲倦地埋头工作,按理说并不会采取这种近乎莽撞、不惜玉石俱焚的手段来反抗。
穆瑜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林飞捷想要伐他的树。
修改记忆是种省时省力的办法,人没办法真正违抗自己的记忆,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人的意识就是由所经历的一切记忆组成的。
穆瑜始终保持着对自己记忆的怀疑,这种怀疑触怒了林飞捷,那个刚愎自
用又扭曲疯狂的野心家(),试图编造一个弥天大谎。
谎言的具体内容?()『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荣野并不清楚——唯一能知道的是,穆瑜只要信了那些记忆,就会配合林飞捷砍掉那棵碍事的榕树。
穿书局的预警发放至后台的时候,荣野还在按照穆瑜的托付,出差去签一份合同。
来送预警的AI原本也是棵榕树,被自己相中的人类亲手砍断了根,即使有穿书局的特效药,也没能撑过几个春秋。
“还是在下属世界挑猎物吧,平级世界不受穿书局管辖,实在太危险。”
来的AI劝他:“还有……不要和猎物搅在一起了。”
穿书局的榕树,天然就以意识作为养料,人类的灵魂是猎物、是食物,是疗伤的药。
这种关系原本就充满了危险,倘若那层岌岌可危的平衡破裂,猎物势必要选择自保。
“他不会。”荣野很不高兴,把后台的预警删掉,“他很想让我吃。”
他的猎物是另一种叫树头痛的情况。
不要说自保了,他的猎物动不动就想把自己做成一盘菜,还很积极地每天努力让自己变甜。
荣野一直想找机会告诉穆瑜,看动画片的确有用,但每天都在开头曲里睡着,是不会让意识的甜度有任何变化的。
……只会让意识被开头曲洗脑。
穆影帝自己没发现,已经连续几个月,他都在洗澡和做饭的时候哼同一首动画片开头曲了。
“你的猎物的确很好,是很澄透的灵魂,但被改造过太多次,里面掺了太多杂质。”AI说,“已经无法入口了。”
荣野听烦了,用气生根砸它。
AI拼起被砸飞的数据:“你跟着他,不是为了吃掉他吗?”
铁灰色的影子正埋头收拾行李,听见这句话,动作就顿了下,又把刚买的赛车模型塞进去。
来做经纪人的榕树收好合同,一言不发地把行李包的拉链拉好。
“如果你不是为了吃掉他,那你最好快回去,他的状况很危险。”
AI说:“人类不该拿一棵树当朋友。”
人类是不该把树当朋友的,尤其是榕树——榕树跟着他们,只是为了捕猎,为了吃掉他们的意识。
如果把一棵树当朋友,人类就会铤而走险,去保护一棵树。
荣野拎起行李包,他的脸色变了变,揪住那个AI的数据链。
“他还不是穿书局的正式员工,我们没法干涉和保护他。”AI说,“他要把自己砸碎了。”
……
荣野赶回去的时候,他的猎物正在抢救。
一同被抢救的还有林飞捷——据说这位林总是有话要和摔伤的穆影帝说,所以就安排了睡眠舱,让他们在虚拟空间对话。
在他们这个世界里,双方甚至多方通过虚拟空间交流并不稀奇,有时候仅仅是为保密,人们也会进入睡眠舱,在无人打扰的环境里交流。
以当前的科技水平,绝
() 大部分时候,睡眠舱都不会有任何故障。极少数的情况下,就算发生了意外,睡眠舱也会将使用者的意识弹出。
可这一次,在预先设定好的时间内,穆瑜和林飞捷都没有如期醒过来。
林飞捷的情况似乎更严重些,他很明显已经有些意识错乱,无法和外界进行任何有效交流,只剩下求饶和无意义的喃喃自语。
穆瑜看起来就只是在沉睡,又或者是安静地昏迷。
摔伤了右膝不该有这么严重的并发症,连生命体征都只能靠仪器维持,医生们还是更倾向于,虚拟空间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林飞捷看起来是被困在了某种致命的恐惧当中,这种恐惧摧垮了他的意志,让他的意识陷入了极端的混乱。
至于穆影帝……在医生们看来,穆瑜更像是不想再醒了。
这种推测并非无迹可寻,穆瑜在抢救中短暂醒过来过一次,留下的话是在嘱咐怎么处理财产,怎么安排在身边工作的人。
留给经纪人的话有些奇怪,但医生们还是尽职尽责,帮忙转达给了荣野。
荣野蹙紧眉:“他说什么?”
“快吃……”医生也不太理解这话,犹豫了下才继续说,“很干净。”
“他说他检查过,不再有杂质和脏东西,很干净,不会吃坏肚子。”
医生有点迟疑:“但要快一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这话把经纪人气得不轻。
在接下来照顾穆瑜的时候,连续好几天,荣野都没给他放动画片。
年轻的榕树闷声不吭,不放动画片,也不回复穿书局的消息。
荣野坐在病床边,对照着字典,吃力地看人类的心理学入门课本。
这对去年还在看二年级小学语文书的榕树来说,确实是个不轻的挑战,直到穆瑜从漫长的昏迷里醒过来,那本书也只被磕磕绊绊地看完了三页。
年轻的影帝刚苏醒不久,还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看到生闷气的榕树,依然好脾气地道歉:“……是不是不好吃?”
“是。”榕树的气生根都缩成了一团,“很难吃,又苦又咸。”
穆瑜觉得这一定是因为看得动画片不够,努力了半天,也没能够到近在咫尺的遥控器。
气坏了的经纪人抄起遥控器,用力按了好几下,给他调到动画频道。
穆瑜休息了一会儿,用输液单叠成小纸飞机砸他,轻声认错:“对不起。”
榕树根本不理,把小纸飞机在字典里夹好,冷着脸往他身后塞枕头,觉得没塞端正,又伸出手去调整。
因为怎么调整看起来都不舒服,一气之下,榕树又用树荫笼罩了病房,把自己的人类圈在了气生根环绕成的小空间里。
这在树的字典里,就像是人类的“拥抱”。
穆瑜被那些气生根硬邦邦地抱着,他的意识依然一触即溃,只是这样程度的惊扰,也低低咳嗽起来。
榕树被他吓坏了,立刻调整气生根的
姿势:“很难受吗?”
“还好……”穆瑜咳着摇头(),笑了笑⒆()_[()]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不难受,轻松多了。”
和自己把自己的意识彻底砸碎拆开,一样一样挑选分拣比起来,其实没什么更难受的体验了。
这件事谁都知道,穆瑜知道,榕树自然也知道,所以荣野一直不准他这么做。
“你答应过我。”榕树闷声说,“你说了不拆的。”
穆瑜好脾气地摸摸树冠:“抱歉……下不为例。”
他温声保证:“只拆这一次,以后不拆了。”
榕树被他摸了脑袋,很不自在,用力晃了两下树冠。
穆瑜看着榕树的虚影,他的神色很认真,像是要把这一幕刻在记忆里,以便随时都能认出那些盘踞遒劲的粗壮根系。
“你要和我做朋友吗?”荣野忽然问。
穆瑜似乎对这个问题有些惊讶,收回视线:“我们不是朋友?”
“朋友不会吃你。”荣野说,“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是我的猎物。”
猎物不该去保护狩猎者。
如果有阴谋针对一棵榕树,那就让阴谋去针对,穿书局的榕树就算被砍伐凋零,也一样能继续以AI的形态存在。
那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做一个AI,就能盯住这个叫人操心的猎物。
一棵树能做到的事太少了,长得又慢,跑得又不快。
他的人类很麻烦,为了保护一棵树,居然说把自己砸碎就砸碎,差一点就丢了命。
“这样……”穆瑜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也不错。”
年轻的影帝有点发愁,轻敲额角:“可惜我不好吃,又苦又辣。”
荣野放轻力道,小心地扶着他靠回枕头上,帮他擦拭额间渗出的冷汗:“扎嘴,硌牙,剌嗓子。”
穆瑜:“……”
有段时间没被这么批评过的穆影帝:“这么差劲吗?”
榕树闷闷不乐地点头,把放了好些天、已经落灰的赛车模型用树叶掸干净,塞进穆瑜怀里。
穆瑜主演的电影上映,这是电影配合宣发的周边,片中赛车的同款复刻款,限量发售,想买到半夜就得去排队。
经纪人不专业,不了解这东西其实内部很容易要到,排了一晚上队,被不长眼的蚊子追了一个晚上。
也不知道那些叮了一嘴木屑的蚊子有没有怀疑蚊生。
动画片还在热热闹闹地唱开头曲,荣野拢住穆瑜的手臂,一点点帮他弯曲手指,拨弄赛车模型的车轮,让模型发出像模像样的马达声。
年轻的影帝很认真地配合,俊拔清秀的眉宇间细细渗了层汗,抬起眉睫,淡白的唇角抿起来:“谢谢。”
榕树摇了摇树冠,想要说话,就又被那只手覆在头顶。
“我不会消失。”穆瑜温声承诺,神色很认真,“你吃掉我之前,我不会消失。”
“我要是撑不住了,就去找你。”
穆瑜说:“不会再擅自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