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一座岛那么大的榕树,还是没能学会槐树的本事。
非常配合的少年反派大BOSS,还要假装被叶片挡住眼睛,看不到同样是少年版本的经纪人一板一眼拿出眼药水,不带表情地往脸上洒。
边上的小槐树枝都忍不住捂叶子,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试图偷偷顺走那个隔音降噪有下雨声的耳机,给自己戴上。
穆瑜笑得轻咳,仔细收好耳机,抱住他的树:“谢谢。”
荣野立刻回抱住他,让穆瑜靠在自己肩上:“为什么?”
这次穆影帝依然没能很快给出答案。
他下意识看向那扇窗户,不等看清,就被铁灰色的少年声音遮住。
“不看。”荣野拢着他晃了晃,“明天再看。”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很听话:“好。”
……
穆影帝就没这么听经纪人的话。
这么说也不完全确切——像每天吃什么、出门用什么交通工具代步这种事,一向都由经纪人决定,大榕树说不想骑三轮车,穆影帝就绝对不会骑。
但涉及到工作,经纪人多半就说了不算了。
年轻的影帝性情温和,脾气又总是很好。每次都好好答应了会放假休息,保证再忙一阵就停下来,调养一段时间,把身体和意识的伤都养好。
这种“再忙一阵就停”的承诺多半只是承诺,因为这个圈子里的工作,多半都没办法有那么明确的计划性。
这个活动需要救场、那个剧组忽然缺人,以穆瑜身上的流量,除非是他自己把工作往外推,否则是停不下来的。
“为什么不能推?”荣野把日程单揉成纸团,砸台灯下的年轻影帝,“你太忙了,你该休息。”
穆影帝被纸团袭击了脑袋,把那一团纸打开,看过一遍,折成小飞机。
画了笑脸的小飞机飞回经纪人怀里。
经纪人被这一招哄多了,已经有了免疫力,接住纸飞机,不为所动地编好序号夹进字典:“为什么?”
实在躲不过这个问题,穆瑜无奈笑笑,按了按额角,放下笔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睡不着。”
有些时候,忙碌是种不太容易停止的惯性。
把自己砸开拆碎了检查之前,穆瑜的忙碌,多半是源于那些植入的记忆所营造的虚假“责任”。
林飞捷是个很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穆瑜理当肝脑涂地报偿林氏,敢休息就是忘恩负义。
现在林飞捷住院、峰景传媒风雨飘摇,穆瑜要查父母的过往真相,自然要同林氏暗中掰手腕,瞬息万变的情形更不容许人疏忽懈怠。
……这些当然都是理由,却也都不是。
因为穆瑜其实很清楚,即使没有这些复杂的纠葛,没有暗中角力,他也不会休息。
这种惯性已经无法自主修正,如果停下来,会有愧疚把他吞没。
经纪人放下终
于包好书皮的字典(),走过来⑿()⑿[()]『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把他圈在灯光里:“对谁愧疚?”
榕树总是喜欢把自己的猎物圈住,庞大的树冠虚影严严实实,把人类的身形从世界里剥离出来,藏在叶影间。
荣野抱着不肯承认的朋友,台灯暖色调的光透过枝叶,变成柔和的光晕:“对谁愧疚?”
“不知道。”年轻的影帝笑了笑,轻声承认,“我还……没能理清。”
也许并没有一个明确具体的目标,只不过是他习惯了这样活着。
一向固执的榕树经纪人,这次却没有追问到底,沉默了片刻,换成另一个问题:“为什么睡不着?”
“会做梦。”这个问题穆瑜倒是能回答,“不太好。”
他的梦通常都不太好,这也是为什么,在那个白塔世界觉醒成缄默者,穆瑜并不太担心契约。
在心理医生那里,这种情况通常要尝试追溯,寻找有没有什么童年时遗留下的潜意识创伤。
但穆瑜偏偏没留下多少儿时的记忆,所以即使有心想要追根溯源,也找不到头绪。
“是噩梦吗?”荣野说,“我可以帮你吃掉噩梦。”
穆瑜还不知道榕树居然有这种本事:“好吃吗?”
“好吃,酸辣脆爽。”经纪人最近翻了菜谱,“麻辣鲜香。”
穆影帝深以为然地点头,轻轻拽了两下打卷的气生根,就被恼羞成怒的榕树用树叶遮住眼睛。
穆瑜身上没多少力气,配合地投降,承认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被经纪人不由分说地抱起来进卧室:“噩梦也是我的一部分……让它们留下吧。”
好脾气的年轻影帝想了想,觉得经纪人可能是吃腻了甜口菜,想换换口味:“我们明天吃酸辣蕨根粉和麻辣火锅。”
经纪人还没学习完川菜部分,正把自己的人类往被子里裹,听到菜名,有些警惕:“撅根粉?撅谁的根?”
被裹成一团的猎物笑得躺不稳,被榕树含恨袭击怕痒的地方,呛了下,就边笑边咳嗽:“我的,我的……”
“不行。”大榕树可开不了这种玩笑,抱起猎物晃了晃,“你不准再受伤。”
穆瑜好不容易从被子里解救出胳膊,揉揉眼睛,笑着保证:“好。”
“我们都不再受伤。”穆瑜和他的树拉钩,“我想看你长到一座岛那么大。”
荣野原本的愿望也是这个,不如说树的愿望都是这个——哪有一棵树不想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可他的愿望变了,变成了想让自己的人类好好休息几天,现在又加了一条,让自己的人类睡个好觉。
“睡觉。”荣野把穆瑜重新用被子裹好,放在床上,遮住眼睛,“不准再看书了。”
不听话的猎物举手申请:“再看一页也不行吗?”
“不行,不准看书。”荣野很不讲理,“你那些书上画的都是树。”
他看不懂穆瑜的那些书,全是又重又厚的大部头,上面的密密麻麻的中文已经够难懂
() 了,还有不少英文和更复杂的圈圈。
配的图倒是不难看懂,全是一棵又一棵的树,枝清叶秀,连根都长得很整齐。
每次给这些大破书包书皮,经纪人都要一边气得撅小树枝,一边假装不在意地路过树林,听那些树聊最近最流行、最炫酷的造型都是什么。
因为这件事,木头脑袋的榕树已经暗中生了很久的闷气:“你是不是觉得那些树好看?”
“怎么会?”年轻的影帝有点惊讶,“我不是已经有最好看的树了吗?”
生闷气的经纪人:“……”
“等下次休假,我们去照相,好吗?”
穆瑜被挡着眼睛,找到自己的树,拽拽气生根:“我会多休息几天。”
气生根热乎乎的烫手,非常好哄的大榕树晃悠悠站起来,把包好书皮、暗中藏起来的那几本大部头还给穆瑜:“不睡觉的时候看。”
穆影帝听话地保证:“睡前不看,睡前只看我的树。”
已经烫得走不稳路的经纪人:“……”
“可以看吗?”穆瑜尝试挪开严严实实挡着自己的树枝,“我的树比书上的画好看,我想看看他。”
大榕树夺窗而逃。
他们住的楼层不低,一只散步的松鼠被飞下来的人影吓了个屁股墩,抱着松果惊恐抬头,看着那扇亮灯的窗户。
穆瑜摸索到手杖,披了件外套起身,帮经纪人留好回家的窗户,慢慢走到书架前。
包好了书皮、歪歪扭扭画了棵大榕树的精装版《树木种植与养护》,被和其他园艺类书籍一起,整齐码在书架上。
……噩梦属于意识的一部分,是意识的碎片,但不是什么好的食物。
就像不能把污染的水用来浇灌、不能滥用化肥和各种生长素一样,榕树虽说以意识为食,可也不能来者不拒。
尤其是大榕树近两年的生长状况不太好,必须精心养护,不能什么稀奇古怪的意识都吃。
穆瑜每天都去检查他的树恢复得怎么样,还以一部相关题材宣教片为契机,认识了不少资深的植物学家和园艺工作者,参加了几次专业交流和博览会。
学者们原本对娱乐圈不慎感冒,以为不过又是为了宣传新片做做样子、借机塑造人设,却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真是来学种树的。
博览会上,被他跟着的植物学家推推眼镜,几乎有点错愕:“喜欢这个?”
植物学家示意不远处的相当热闹的花卉展览区:“不喜欢花?就喜欢树?你是对城市绿化有兴趣吗?”
年轻的影帝也不解释,只是相当认真地表示,也很喜欢花,但还是更想知道受损的树木怎么养护。
比如果一棵树被车撞松了根系、又断了主枝,有哪些更有效和稳妥的治疗方法。
“这门类可广,不同情况不同处置,要全弄清楚可难得很。”
那植物学家透过镜片,仔细打量眼前不像在开玩笑的年轻人:“树不容易死,可伤得重了,也
不容易活。”
普通的伤害对于树来说,并不难承受。歪脖子树也能长,崖边山石里钻出来的树也能长,有些广为流传的奇观,被闪电劈焦了一半的树,另一半依然郁郁葱葱。
可或许也正是因为树太沉默、生命力太顽强,往往会叫人忽略了它们也会受伤和力竭。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新闻,一棵树在郁郁葱葱时骤然倒塌,明明依旧看起来枝繁叶茂,内里却早因为养分断绝而枯朽。
“就像人一样。”植物学家说,“有些人看起来很好,但心里面生了病,比看得见的病还要更难治。”
穆瑜认真记下这些知识。
工作很忙,但也没忙到无暇研究怎么种树的地步。
这两年里,穆瑜记了不少本笔记,也观摩了不少展览、听过研讨会,偶尔还会参与专业的交流讨论。
后来有些重要的古树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园艺师们束手无策,也会来找他——毕竟穿书局的典籍库里,专业的内容更多,怎么种树的书有满满几大书架。
穆瑜把自己拆开检查过一次,清理了那些虚假的记忆。这让他的意识出现了大量空白,这些空白得以用来装下新知识,记住怎么养好他的树。
或许还可以分出一部分来装菜谱,他发现他的树很喜欢人类的食物。
或许等有一天,大榕树愿意交一个朋友的时候,他们可以坐下来吃一顿属于朋友的饭。
穆瑜把那一套《树木种植与养护》收好,回到窗前站了一会儿,想等经纪人回来,面前的窗户却砰地剧烈一震。
他下意识走过去,想要查看,才走到窗前,那团撞在玻璃上的黑影就骤然变了个样子。
狰狞的扭曲黑影桀桀怪笑,尖锐风声刺进耳膜,有什么东西剧烈撞击着玻璃,仿佛要把窗框生生摇晃下来。
穆瑜不常能遇到这种闪回,这是属于儿童的视角——成年人眼中的窗户不会有这么高,阴影也没有这么大。
他不小心坠入了一段遗失的记忆。
穆瑜握住手杖,转移身体重心,慢慢向前走,尝试在记忆的画面里找出线索。
怪笑声和风声都是很拙劣的录音,仔细分辨不难找出瑕疵,黑影只不过是几个人体模型、几件裁剪过的衣服。
窗框后面隐藏着人影,晃窗户、砸玻璃的是人,因为窗户离树很近,又有防护栏,所以不难爬上来。
有人用这种方法恐吓童年时候的他,这些记忆并没有被保留下来,但每天刚入睡就被弄醒,动辄受到强烈的声、光刺激,依然会留下影响。
这种恐吓很可能从更早的时候——或许从他一、两岁就开始了,只要父亲和母亲不在,就会有人这么吓唬他。
小时候的他不是恐高,是不喜欢窗户。
穆瑜一边尝试着记下这个发现,一边继续向前,想要找到更多线索。
小孩子的记忆多半都不连贯,画面不停跳跃,时而是几个得意嚣张的面孔,时而是抡着抹布火冒三丈、超
威风超凶的扫地机器人。
摩托车的炸响撞着脑仁,刺眼的探照灯不停向窗户里晃,人影越来越放肆,邻居接二连三把窗户砰地关紧,亮光把视野灼成一片惨白。
……一双手用力把他从惨白里抱出来。
去而复返的经纪人牢牢抱着他,瞳孔深成了近黑的墨绿色,看起来被气得不轻:“为什么不睡觉?”
睡前没有帅气的大榕树看、又被没收了手杖的穆影帝,立刻虚弱得站都站不稳,摇摇欲坠咳了两声。
大榕树:“……”
穆瑜不逗他了,笑了笑,原地恢复健康:“梦游嘛。”
荣野信他个小松鼠:“下次不要站得离窗户太近。”
天很黑,附近很清静。榕树难得没有听话,从窗户回来,就看到穆瑜已经走到窗前。
在峰景传媒的“严格教诲”下,穆影帝一向都能很好地控制情绪。成年以后出席的所有场合,都温润从容、不疾不徐,最挑剔的营销号也找不出破绽。
可抱住穆瑜的时候,荣野想起的,却是电影院里那个粉丝说的,“你看不出他很难过”。
正在补课的经纪人去请教了槐树“粉丝”的意思,知道了这就是喜欢穆瑜、支持穆瑜,希望穆瑜能生活得好的人。
榕树对人类的情绪不熟悉,但他们捕猎意识,能分辨意识的味道,在另一种层面上,反而有更敏锐的感知。
荣野问:“为什么难过?”
穆瑜怔了下,他完全没有感觉到类似的情绪,有些惊讶:“我吗?”
荣野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把扶着桌檐稳住身形的年轻影帝抱起来,放回床上。
这一次榕树的力道很轻缓,很仔细,一点一点把被子整理妥当,又调整好穆瑜枕着的枕头。
“不要难过。”荣野说,“我陪着你。”
穆瑜摸了摸榕树被露水沾湿的叶子,认真保证:“我不难过,我在努力变甜呢。”
大榕树固执起来,不要指望人类能说得通:“不要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