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画面出现在数不清的屏幕上。
洗漱区还有其他人在用水,有人脖子上搭着毛巾,边洗脸边低头看手机,手机里响着一样的声音。
窗外的广告投屏居然也成了他的画面。
路过的家长捂着孩子的眼睛,皱紧了眉匆匆离开,像是躲什么脏东西。
林飞捷也恨不得封住他们的眼睛,塞住他们的耳朵,可人太多了。这个世界的人太多了,屏幕也太多。
这是个意识被开拓到自成世界、文娱产业极端发达的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屏幕。
连峰景传媒自己的总部,正接受采访的总经理,也在手忙脚乱地呵斥着人关掉那些斥巨资打造的高清屏幕——那上面全是林飞捷的脸孔。
正挥汗如雨训练的少年练习生们停下来,他们的父母在砸门,峰景传媒的大厅里挤满了人,闹哄哄吵个不停。
没人想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杀人犯,更何况这个杀人犯还这样熟练、这样恬不知耻。
如果连生活痕迹、身份信息都能伪造出来,一个被外界认定了“生活环境优渥”、“备受关爱”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以求救的方法?
林飞捷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养子,难道就不会这样对待其他无辜的孩子?
这是个疯子、变态、杀人犯,如果他有天觉得无趣,只是凌虐一个孩子不能满足他,又会做出什么?
家长会那天,就已经有不少家长忧心忡忡,吃不好睡不着,提心吊胆地等一个真相。
真相比他们想的更可怖,这是一群心照不宣的刽子手。
峰景传媒上下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炮轰得焦头烂额,更要命的是,在他们公司内部,也正因为这场直播分崩离析。
被催促着公关控评的团队、被要求提出质询的法务部、被上司要求下楼去帮忙维持秩序的普通职员……不知道是谁带头,压抑沉闷的空气里,忽然有人拔了键盘,起身去收拾东西。
秃头主管暴跳如雷,旁边的同事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声音劝阻:“疯了?迂回一下,起码等着赔了钱再走……这么走赔偿金都拿不着啊。”
最先收拾东西的是个短发女生,提着键盘、拎着单肩包,被同事拉住,趴在摞在办公桌上近人高的文件上出神。
严重到这种程度的恶劣公共事件,算公司违约,员工忍上几天,走程序离职,就能拿上一笔赔偿金。
不算多也不算少,履历不受影响,找下家也容易。
稳重理智的成年人。
女生其实也理智,她埋在手臂里抉择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把那一摞高高的文件用力推倒。
文件倒塌的声音响亮刺耳,像个耳光。
跳着脚喊“越是这时候越要冷静、分清个人行为和公司形象”的秃头主管被吓了一跳,沉默着低头刷手机的同事也纷纷回头。
“不行,我不干了,我喜欢宁鹤姐。”
女生眼眶发
红,用力摇了摇头:“我十七岁就喜欢她,我得下去砸大门。”
同事愣了下,没等回话,女生已经把单肩包往背后一甩,把键盘拍在那个秃头主管的脸上,快步出了工作区。
选择没有所谓的正确和错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的无奈,做成年人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十七岁那年因为崇拜宁鹤,偷偷攒钱去学滑翔翼的小姑娘,现在很想下去砸门。
走廊的窗户牢牢关着,没有穿堂风过,却不停传来格外响亮的重重摔门声。
迟疑着斟酌的人很多,起身就走的员工也不少。有人是因为曾经是穆寒春和宁鹤的粉丝,有人是因为曾经采访过这对谁都喜欢的夫妻,也有人是因为曾经嫉恶如仇。
当初事故发生后,峰景传媒把它完美包装成了一场惨烈的意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穆寒春是肇事方、宁鹤救援失败,没人怀疑过林飞捷。
在外界看来,林飞捷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理由——穆寒春和宁鹤没有对外公布正式退役的计划,依然是俱乐部的教练和救援队负责人。
除非脑子有毛病的人,才会砍掉两棵摇钱树,甚至把自己弄进医院,半死不活住了两年。
林飞捷是公认的受害者,所有人都以为他和善宽容,甚至收养了穆寒春夫妻的遗孤。
所有人都以为那孩子被照顾得很好,有宽敞明亮的儿童房、卧室和阅读室。峰景传媒定期会发照片,那孩子戴着滑雪镜,飞掠过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山壑。
那原来是个谁都看不见的透明囚牢。
下楼的员工甚至脱了西装外套、拽了工牌,混在乱哄哄的人群里,转身就跟来讨说法的家长一起砸气派非凡的大厅。
“杀人犯!”有人高声喊,“姓林的是虐待狂!杀人犯!”
“逮捕他,还在等什么?!他都把证据供出来了!”
“快把证据拿到手,小心他们销毁,他们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那孩子才十三岁!关在衣柜里,他怎么不把自己关在棺材里?!”
“他究竟害了多少人?是谁在包庇他?!”
“把我们的孩子还给我们!我们不出道了,不当什么破练习生了,把我们的孩子放出来……”
一片混乱里,只有屏幕依然关不掉。循环播放的画面里,林飞捷的声音仍沙哑得意,半点不为所动:“你想弄清楚,是不是我害死了你父母……”
……
林飞捷死死攥着手机。
他掌心渗出的汗冰冷湿滑,几乎抓不住震个不停的手机,那上面越来越多的未接来电,几乎像是鸣响的丧钟。
走廊里,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孔的“医生”,和刚才给他做体检的护士一块儿低头看平板电脑。
不知是错觉还是现实,林飞捷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孔不入地从所有屏幕里钻出来,好像所有人都在看同一场的直播。
一场最滑稽、最荒诞的直播,一个小丑得意洋洋地展
示不自知的丑态。
一个卑劣的凶手在聚光灯下招供。
“是我。”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像是生怕对方找不着?[()]?『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主动告知证据,“如果你不信,可以去调阅汽联的1792号档案。”
林飞捷一动不动僵站着。
他在恍惚里以为自己在发狂,抢过每个手机、平板电脑、砸碎每一块大屏幕,直到废墟把自己淹没。
他砸了所有的屏幕,烧了那个档案室,站在舔舐罪证的熊熊烈火里得意大笑,疯狂地把一桶又一桶的汽油倒下去。
在那些幻觉里,他甚至看到穆瑜成年后的那个幽灵被自己掐着喉咙,按进吞噬一切的火场,他津津有味地欣赏,看够了才落锁离开,去规划自己宏伟的商业蓝图。
可幻觉褪去,林飞捷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淹了他的是湿透衣物的冷汗,他的头疼得像是有电钻在凿太阳穴。
……他不是在自家的医院吗?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进的睡眠舱?!
为什么没有任何印象,为什么没人通知他,为什么擅自直播?!
是警方对他展开调查了吗?是因为穆瑜举报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胡言乱语而已——凭什么就在他没被预先告知的情况下,擅自把他带进睡眠舱、甚至打开虚拟直播!?
“隐私权……我被侵犯了隐私权,我要起诉。”
林飞捷咽了口唾沫,干涸得像是吞了刀子的喉咙勉强出声:“叫律师现在过来。”
他在心里给秘书和助理判了死刑——敢联合外人给他下套,等着吧,他会叫他们明白背叛的后果。
“我在什么地方,你们的负责人是谁?让他来见我。”
林飞捷来来回回念叨这几句,像是个死死咬着救命稻草的落水狗,摇晃着往外走:“你们未经允许,擅自侵入了我的意识,侵犯了我的隐私权……”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林飞捷挪动眼珠,看着走廊上的那些标识和展板,其实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
……精神病院。
他当初把穆瑜送去做鉴定,得出“被害妄想”结论的那个病院。
沿着这个地点线索,他慢慢拼凑起那些躺入睡眠舱后,被弄乱了的记忆。
——那天晚上,林飞捷只不过是被烧伤折磨得睡不着,想折磨穆瑜解解气。
惯常的流程被打断,有人把那狼崽子救走,还打伤了他。
他莫名就掉进了没有尽头的炼狱里,被迫一次又一次地体验被兽灵撕扯身体、咬穿喉咙,一次又一次被逃不出的大火烧成飞灰。
林飞捷推测,这是成年后那个穆瑜的“幽灵”来报复他——因为他把少年时的穆瑜卖给那些有特殊嗜好的人,也曾经发生过同样的场景。
人对刺激的寻求是不会有极限的,所谓的“极限运动”,只是物理意义上能到达的极点而已。
于是在人性消泯的阴暗角落,有人提议,不如找点新的刺激。
高高在上的傲慢看
() 客,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和证据的虚拟空间里,欣赏铁笼关住的少年和猛兽殊死搏斗,把擦嘴的餐巾随手扔进熊熊烧着的火。
林飞捷以此换来一张人脉网,林氏水涨船高,无论峰景传媒还是极限运动俱乐部,还是其他附属的子公司和产业,都从中获得了数不清的好处。
只可惜这样的“好事”注定难以长久,林飞捷从获得的记忆碎片中得知,要不了多久,穆瑜就会反抗。
这狼崽子有些际遇,有点本事,毁掉了那个虚拟斗兽场。又在多年以后,用同样的手段毁了他。
……
从无边炼狱的幻象里挣扎着醒来,林飞捷一边贪婪地翻阅着因祸得福、意外得到的未来记忆碎片,一边找那个幽灵。
他一次也没能成功找到,可他坚信成年后的那个穆瑜一定就在盯着他——因为每次,他只要一提到那些过往,身边的东西就会有细微改变。
有时候是文件被碰歪了一点点,有时候是一本书重重掉在地上,有时候是房间里的灯忽然就明暗不定。
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暴怒,甚至有一次,他正打着电话,手机就忽然迅速变烫,如果不是抛出去的及时,就要炸花他的半边脸。
换成一般人,大概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可林飞捷却不一样。
他反而格外兴奋——他知道穆瑜已经上钩了,他是那个饵。
任何人都是这样,情绪波动越剧烈,越激进,就越容易拿捏。
他必须更示弱、更放松穆瑜的警惕,让那个幽灵以为他经受不住恐吓,已经疯了。
……怎么才能让穆瑜相信,他已经被吓疯了呢?
林飞捷自愿住进了精神病院。
他平白获得了十余年的经验和记忆,已经认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的大计,在这种念头下,他丝毫不在乎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
赛车风驰电掣冲向终点的时候,会在乎路上是轧了一袋垃圾、一个破塑料袋、还是一条狗吗?
或许穆寒春那个蠢货会在乎,但林飞捷当然不会。林飞捷本来就是个眼睛里只有目标和野心的人,如今目标明确、野心昭彰,找不到停下的理由。
旁人怎么看他都没关系,怎么觉得他古怪、荒唐、神智不正常都没关系,只要他自己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就够了。
等将来,他打造出真正的商业帝国,站在顶端,过去的一切都会成为风趣轶事。
林飞捷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偏航,他什么都不再管,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搜索穆瑜的“幽灵”上。
为了方便穆瑜的幽灵来找他,他甚至不顾院方劝阻,每天超时使用睡眠舱,最后甚至除了吃饭和必要的活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睡眠舱里。
他的计划稳步推进、进展显著,穆瑜的幽灵虽然警惕,却被他抓住了越来越多的马脚……一切迹象都表明,他马上就要成功抓住那只幽灵了。
就在这个最关键的节骨眼,穆瑜的幽灵却消失了。
不知踪影,一切痕迹都消失不见,不论他再说什么、做什么,身边的一切都平静得令人崩溃。()
林飞捷熬得双眼充血,他像是只追猎物追到精疲力竭的郊狼,因为已经饿疯了,只想把那见鬼的东西吞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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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飞捷决定进入睡眠舱,说出穆瑜父母死亡的真相。
他受不了这种平静,已经快被折磨疯了,他不信说出这些,穆瑜依然不做反应。
他要亲手掐死那个幽灵,再一口一口吞下去。
……
如果林飞捷依然保有清醒时的头脑和警惕,就会意识到,这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
先给他看一个梦寐以求的巨大成就,一条顺风顺水的坦途——唯一不通畅的地方,需要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在他全力着手解决这个“小问题”的时候,不断给予微小的奖励和肯定,让他更加坚信,自己在做的事无比正确。
等到这种“坚信”累积到一定程度,再换成足以将人逼疯的“挫败”和“只差一点点”。
为了解决这个要命的“只差一点”,被逼疯了的人什么都不会在乎,能做出平时根本做不出的事,忽略一切本该留意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