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着一辆五菱宏光回家。
那辆风尘仆仆的神秘改装家用车,在狂飙着撞废了一辆媒体车、拦住一辆险些冲破护栏的赛车以后,居然还能开起来。
发动机温驯地打火,前灯亮起来闪了两下,光打在反光的雪地上,把埋伏在附近的镜头刺得一哆嗦。
……直到现在,不少人才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一代车王正式退役的大场面。
不是没人试图追着碰运气,想拿到第一手资料,想知道穆寒春说的话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想找机会角度拍几张照片。
可那个一向好脾气,被记者围堵几个小时也友善配合的穆车王,这回却只是在上车前,很客气地表示他们会起诉。
这里是昆仑天路,环塔最美也最危险的冰雪路段,任何操作都可能在路面上打滑,风卷雪过境,能见度非常差,甚至能把护栏看成树。
如果有任何人强行追车,导致他们在下山和回家的路上再出意外,哪怕是碰掉一块漆,穆寒春和宁鹤夫妇也会保留证据,追究责任到底。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越是内敛腼腆的人,骤然判若两人时,就越叫人心头暗惊。
穆寒春的语气里有冰碴,车内录音被警方拿去调查,暂时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最顶尖的赛车手和曾是发小的俱乐部老板反目成仇。
也没人知道,只不过是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穆寒春是看见了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穆寒春说自己要回去当爸爸,没人把这话当玩笑,哪怕他说要回去蹬三轮——因为那种眼神不是开玩笑。
一个失去了全部的流浪汉,要被抢走最后一个馒头和唯一的毯子的时候,那个流浪汉就会这么看着你。
这比方或许不恰当,穆寒春不是流浪汉,他是载誉满身的天才赛车手,只要他说要跳槽,几十个俱乐部愿意把红毯从昆仑山一路铺到俱乐部门口。
可他这会儿走得干净利落,当着所有的镜头宣布了和林氏的合作终止、退出俱乐部,唯一要带走的是他那辆赛车——不是为了继续参加比赛,是因为那是老伙计。
环塔赛事几番改革,现在的赛车里都会配备领航员AI,全程为赛车手领航。
穆寒春从十四岁起正式参赛,从没换过领航员AI。当初穆车王鼓起勇气追求宁鹤,一半的注意都是AI帮忙出的。
穆寒春答应过他的AI,等彻底退役了,就把内饰全改成帅气的小牛皮,从雨刷器到排气管全换成最豪华的配件,满大街跑着拉风。
赛车AI还没见过宝宝,急得不行,每天都要看一百遍相册里的照片,天天催着穆寒春退役。
赛车AI甚至愿意放弃一直以来当豪车、去顶级大酒店、去空中停车场的梦想,被改造成小变形金刚,绑上最嫌弃的小蝴蝶结丝带。
在赛车看来,拿车票当礼物的爸爸妈妈笨透了,宝宝肯定是喜欢这种炫酷的生日礼物,不会有小宝宝不喜欢变形金刚。
“如果我的爱人、孩子,我的领航员AI,受到了任何影响,甚至伤害。”
穆寒春盯着这些人,死死捍卫着最珍贵的全部家当。
他在这一刻真像是个流浪汉,衬衫袖口一个丢了袖扣、一个卡在手肘,衣摆沾了些汽油,头发有些乱,领口还有些事故发生时留下的血痕。
这让生性温和腼腆的车王看起来凶了很多,但更凶的还是他的眼神。
穆寒春把撞坏的尾翼放在底线前,慢慢地告诉这些人:“我会拼命的。”
“我会跟你们拼命,所以请不要伤害我的家人。”穆寒春说。
没人怀疑这句话,哪怕他的声音并不高,又很礼貌地说了“请”。
那片撞碎的尾翼断面锋利,又薄又锐,叫鲜红的漆面衬着,像是把刀。
它原本该属于一辆飞驰的赛车,自由驰骋、潇洒肆意,非要有人把它逼成这样,逼它支离破碎地变成一把刀。
那些记者被穆寒春只身拦着,一时讷讷无话,甚至忘了抓拍忽然冒出来做司机的神秘青年。
穆寒春转身上车,有人反应过来,慌忙按下快门,抓拍的模糊照片落下一个背影。
……
这也是穆车王宣布退役以后,这些媒体能翻出来的最后一张照片。
那辆车像是凭空消失了,不论多昂贵的拍摄设备、多精密的无人机都找不着——可又分明没消失,因为他们就开在回家的路上。
自称叫“瑾初”的青年车技很好,不急也不缓,在冰雪路面上完全不打滑,过崎岖的山路也格外稳当。
他弟弟叫瑾榆,今年十三岁,刚刚中考完,闹着要跟哥哥出来旅行,因为这里的海拔太高,身体有些不舒服。
榆字拆开是“木俞”,所以小名和他们的宝宝刚好一样,也是一只小木鱼。
少年的身体很弱,看起来完全不只是高原反应这么简单,但还是努力坐好、撑起手臂,把肩膀也挺直。
他垂着眼睫,苍白耳廓泛起红晕,在发动机的柔和响声里,轻声细语地汇报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学习成绩。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没受任何人干扰,是干干净净、一个人进的中考考场。
荣野回去开完了那场家长会,搜遍学校勉强凑出来的几个校领导进退维谷,一边满头大汗地安抚家长,一边小心翼翼试探,能否继续让穆瑜同学在他们学校高中部就读。
到了这份上,留不留下这个学生,不光是林家发不发话的问题。
他们拿十三岁的穆瑜做了这么多文章,就说那些改过的试卷、编造的分数,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雷。
如果让穆瑜参加了中考,考出个引人注意的亮眼成绩,再去外面的学校,遇上哪个负责任的老师察觉出端倪,过去的那些腌臜事说不定就都要露馅。
校领导绞尽脑汁,开出难以想象的丰厚条件,甚至愿意在完成高中学业后,全款资助穆瑜出国留学——最好是一直不要回来,把那些乱七八糟见不得光的
事全带走。
荣野耐心地听完他们的话,拿出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找到“完成录音并发布”的选项。
校领导瞪圆了眼睛,本来就没什么头发的脑袋憋得锃光瓦亮,脸色又红又涨,手足无措急得要命。
“他不会在你们学校。”荣野回答对方的问题,“不会把他交给你们。”
“他要参加中考,拿到真正的成绩。”
荣野说:“去最想去的地方,做最想做的事。”
“可——可参加中考是不是不合适?”校领导急得冒汗,因为走投无路又慌得要命,什么话都讲出来,“他的意识受损严重,中考压力太大了,他会崩溃的,每次考试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当然是折磨,没有任何成绩被期待,没有任何努力能得到回应。折磨的不是考试本身,是走了很远的路后依然是鬼打墙,仿佛永远只能在划定的方框里打转。
排除立场因素,这不是唬人的瞎话,荣野记下来,把交换生通知给对方:“他不会来上学了,他要去公立学校补习。”
离中考总共也没剩下多少日子,要去公立初中做交换生,手续繁琐不说,更相当于把“有见不得人的秘密”这种事拿大喇叭往外广而告之。
但校长室的电脑里,还塞着一个莫名其妙多了份工作的穿书局榕树AI,忙得数据飞起,二话没说就盖了章。
本来嘛,他们学校接纳交换生,再往外送几个,也是完全合理的操作。
“交换”就是这个意思,有来有回,有去有往。
同样的道理,妄图扒在别人身上吸血的蚂蟥,早晚要被撒上盐、用火来烧,掉在地上狼狈地蜷缩痉挛,这也是一种交换,交换回来的东西叫“报应”。
在校领导土灰一样的面色里,荣野就这么骑着自行车,把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驮走,在一群趴着窗户的小脑袋瓜的注视下,去了隔壁公立初中。
……
少年反派大BOSS没有讲这些,一个字都没提,他不讲自己是怎么长大的。
他在那所公立初中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没有长大后的自己帮忙,他和同学慢慢磨合、熟识、一起为了冲刺复习焦头烂额,看着老师把知识点写满整个黑板。
公立初中没有豪华设施、没有漂亮气派的教室、没有空调,风扇慢悠悠地转,每个坐在底下的学生抬头,担心它会掉下来的忧虑都能贯穿整个童年。
但那种生活很快乐,十三岁的小木鱼其实非常容易讨人喜欢,哪怕其他孩子不知道他是个小明星、擅长各种极限运动,也不知道他刚从一场什么样的风波里出来。
林飞捷认罪,林氏一朝翻天覆地,商业版图全面崩塌,峰景传媒股价跳水跌停……这些和一群正埋头冲刺中考的初中生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上课要抄满满一黑板的板书,下课要冲去小卖部买冰糕,学到精疲力尽了也要争分夺秒地玩,有条件的砸沙包、打球,没条件的被困在教室里,大声聊天和打
闹。
上自习和模拟考的时候,整个班级静悄悄,能听见秒针走动。
老师背着手在课桌空隙间游荡,看见谁坐姿不端正、眼睛离纸面近得几乎要趴下,就敲敲桌面,拦着额头把腰背扳直。
来做交换生的反派大BOSS被自来熟的同桌拉着,很快就认识了全班的人,又被拽着一起聊天和玩自制纸牌,分享从家里带来的午饭。
他们班上最帅的女生是班长,被他乖得心都软了,当场宣布前后左右桌说话音量不能超过50分贝,谁违反谁下课冲下五楼,去给大伙买冰棍。
那的确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连几个半天假也全加起来,可能也只有十二、三天。
但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靠在床头,就着台灯的光芒,写下了比过去十三年更多的日记。
因为他得知,在他中考结束后,会有一次毕业旅行,要去昆仑山。
他们要送爸爸妈妈回家,为了做准备,少年反派大BOSS竭力用十三天的经历,来填充满十三年。
他向小槐树枝学习口才,练习怎么把一件高兴的事讲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练习的结果看起来不错,荣野骑着三轮车载他出门,他们找了小松鼠、小麻雀和小蚂蚱来听,大家都鼓掌,都说这些故事听起来就特别幸福。
“我的中考成绩也出来了,还……还可以。”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小声汇报,他埋头在书包里找成绩单,这个分数足够上最好的高中:“我占了一点便宜,我去了虚拟空间复习。”
意识空间里的时间流速可以调整,在里面复习一个星期,出来也可能是几个小时。
只是这样太累,想一想也知道,那相当于脑子里一下塞进一个星期的伏案苦读,稍微晃一下都能变成浆糊。
所以这是个谁都知道的办法,却也没有多少人会用——毕竟能节约的只有时间,体感就是没日没夜学了一个星期,又因为累麻了,晃晃脑袋就可能全忘掉。
穆寒春其实不认为小朋友的成绩很重要、重要到得拿身体这么去换,他想要开口,被爱人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立刻闭上嘴。
宁鹤摸摸这一只小木鱼的脑袋,把人悄悄抱过来,让少年靠在自己肩上,接过成绩单惊喜不已:“考得这么好呀?”
苍白安静的少年眼睛亮了下,嘴角轻抿起来,耳朵烫得通红。
他在这一会儿像极了个普通的孩子,因为妈妈的一句表扬就不知道该怎么好,手不知道该放在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因为太着急说话,他一开口就被咳嗽呛住,连忙闭上嘴把血腥气全咽回去,又手忙脚乱用衣服挡住身上的裂痕。
宁鹤像是没看到,只是把他抱进怀里拍抚脊背,额头抵着额头轻声哄:“没事,不怕不怕……宝宝辛苦了,特别厉害。”
“特别特别厉害,小木鱼。”宁鹤问,“累不累,难受不难受?”
被抱住的孩子不会动,屏着
呼吸,连忙摇头。
宁鹤摸摸他的脸颊,发现凉得冰手,就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去暖着,边拍背边轻轻晃。
一只小木鱼被抱着慢慢晃,僵硬的身体被暖得融化,不自觉憋着的气松了,咳得反而更厉害,大口大口喘着气。
宁鹤抱着他哄,被丈夫揽住,把脸埋进穆寒春肩头的衣料。
车压过一片乱石,车体有些不稳,他们一起抱住发着抖的孩子。
十三岁已经是青春期,又叛逆又自尊心强,按理说不该被叫“宝宝”,也不是那么愿意被叫乳名了。
临行前翻遍了所有的儿童心理书,严格扮演一个正常十三岁少年的反派大BOSS,这会儿却咳得手脚发木,身体软得撑都撑不住。
少年的眼泪也不受控地涌出来,他有些不安,慌忙想要擦拭,已经被爸爸和妈妈揽着背,护进最温暖的一小片黑暗里。
……原来是这个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