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练兵向来是贵精不贵多。
年少时逃亡路上,最后护着他活下来的,都是精兵中的精兵。
庸手都死了。
人后来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总是带着过去经历的影子。
叶碎金道:“我不会亏待裴公。”
她开出了她能给的报酬,自然是以粮食结算。
是个能让裴泽心动的出价。
叶碎金俯身用手掌覆盖她想要的地方:“我若拿下这里,裴公,以后我是你的粮仓。”
裴泽的心,再次狠狠地动了动。
但,还是差点意思。
因为打襄阳和樊城,真的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这一次,他是助攻。他是不能直接从这一战里获得收益的。只能从叶碎金那里接收报酬。
裴泽飞快地计算起来。
精兵是肯定得保住,不能为这样的一战消耗。则他就得加大募兵,快速训练。以人数来平衡消耗。
这其中的成本又是多少,加上战争的消耗,和叶碎金承诺的报酬比一比,值不值得。
看着裴泽垂目沉思。
叶碎金决定再加筹码。
因这个事,没有裴泽,她终究独自是做不成的。
“裴公。”叶碎金道,“说这话是不吉利,但咱们行伍之人也不该忌讳。”
她道:“我比公年轻,定西还小。他日,若裴公有事,我叶碎金必尽全力,护定西平安长大。”
裴泽撩起眼皮,锋利的目光箭一样射过去。
他盯着叶碎金的时间太长了。
“你能做到?”他问。
裴定西,既是裴泽的希望,也是裴泽的心病。
大概正如郎中所说,思虑过重,妨碍子嗣。这几年,姬妾们没有受孕的。可裴泽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杀回剑南道。他背负着血海深仇,怎放得下。
他如今也死心认命,承认裴定西可能老天给他的唯一的儿子了。
因唯一,更令人忧思焦虑。
连承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若能给裴定西一个,他都想抓住。
何况做出这个承诺的人是叶碎金。
叶碎金知道,裴泽心动了。
她撸起了左臂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手臂。
右手在腰间一摸,蹀躞带上匕首抽出,反手一抹,雪白左臂上便多了一道嫣红。
“裴公若信我,何妨与我歃血,结为异姓兄妹。”她把匕首调转刀头,递向裴泽,“以后,定西是我侄儿。我在一日,定西便平安一天。有我叶碎金一口饭,便有他裴定西一口汤。”
因涉及军机,参与这个会议的都是有资格旁听的人。
与会者,唐州只有三郎叶长钧,赫连响云,段锦,房州也只有严笑严令之、老将乔槐。
没有条案,没有香炉,没有海碗。
没有歃血为盟该有的仪式。
只有滴滴答答,发出声响,落在地板上的鲜血。
屋中气氛,凝重到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裴泽盯着叶碎金的眼睛。
从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有一双过于明亮、过于热烈的眼睛。
她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热烈的。
她似乎对他有一种信念。
那种滚烫灼热的感觉令裴泽感到异样。
其实裴泽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或许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踏上剑南道的土地,或许明天就有更强的势力来夺占了房州,让他再次流亡。
他这种悲观掩藏在震慑人的威压之下,很少有人能发现。但却无处不在地影响着他的每一个决策。
这其中,最敏锐的就是商人。
没有商人像瑞云号投诚叶碎金那样投诚他。因为裴泽虽厉害,但商人从他的身上嗅不到未来的气息。
明明裴泽才是有儿子有继承人的那个,但商人却相信唐州更有未来。
又一滴血滴落在地板,发出极轻微的声音。
叶碎金举着的手臂、递出去的匕首都没有动。她的视线也不曾移开,直直地看着裴泽。
裴泽看着她的眼睛。
他也相信她有未来。
裴泽拉起左臂的袖子,踏上一步,接过了匕首,也是反手一抹。
一道殷红的血渗出皮肤。
众人像从被定身的状态中解了咒一样,动了起来。
七手八脚,麻利地收了舆图,又抬桌案。
一只茶盅,斟了半盏,叶碎金和裴泽,将血滴进去,混合了。
取了线香燃上,三柱青烟。
众人退后,分列了两侧。
二人撩起衣摆,北向而跪。
“剑南裴泽。”
“邓州叶碎金。”
“皇天后土在上,今我二人结为异姓兄妹。不同生,不同死。”裴泽道,“只愿吉凶相救,患难相扶。”
叶碎金横了他一眼。
“虽不同生死,但同心协力,不离不弃。”她道,“天地作证,山河为盟。”
裴泽也看了她一眼。
前世,因种种原因,他们二人没法吃到一个锅里去。
但即便再怎么看对方不顺眼,也不曾在战阵上使过阴招,不曾暗算过,不曾故意拖过后腿。
甚至有许多次及时的互相救援。
军人自有军魂。
那些阴仄手段,下作招数,都是对军魂的侮辱,二人皆不屑为之。
虽二人彼此看不顺眼,可底下的兵卒们却不这样。
有时候,是叶家军:“太好了,裴家军到了。”
有时候,是裴家军:“叶家军来了,稳了。”
拜了天,拜了地,兄妹对揖。
饮了血,摔了杯。
她道:“兄长。”
他唤:“碎金。”
此心拳拳,誓不相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