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然后就往事不堪回首了。
资料室里,宣月退后一步,“这样不好吧?”
林长野轻车熟路,本来在朝某只资料柜走,闻言一顿,回头,“哪点不好?”
宣月支支吾吾:“反正也没有外人,要不,就把门开着吧。”
他重新走回来,砰的一声把门关了,低下头来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很安静的一个对视,愣是把宣月看得浑身紧绷。
小时候看《动物世界》,兽王会在自己的领域释放威压,令入侵者感到不安、威胁。此刻就是这种感受。
就在宣月快要僵硬时,他终于开口:“是谁说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的?”
宣月举起双手:“是我。”
“答应过的事,希望你说到做到,如果做不到,现在还能掉头走人。”
宣月心头微跳。
“进队之后,有比男欢女爱重要得多的事,如果什么无关紧要的都放在心上,恐怕你脑子装不过来。”
说完,林长野收回视线,走到资料柜前,拿钥匙打开了,拎出两本厚厚的文件簿。
“看看。”
饶是宣月体能不错,接过两本簿子时,也有些吃力。
林长野打开头顶的白炽灯,灯光流水一般倾斜一室,他顺手抽了张椅子过来,“坐。”
于是资料室又安静下来,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起初宣月还有些不自在,但翻开资料簿后,很快就忘了这回事。
受害人资料簿,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冯某,女,19岁,平城云阳县居民。
2009年7月30日,与父母吵架后离家出走,找到“好工作中介机构”。该机构称能免费送人出国,提供高薪就业机会,于8月中旬将其偷渡至缅北。赴缅后被迫从事电信诈骗、卖|淫等违法犯罪活动。如有抗拒,或不能完成业绩,就会遭受殴打、拘禁。
2010年1月,冯某出逃,被轮|奸后,关入水牢,砍断双手十指。
……
王某,男,35岁,平城罗县居民。
2010年3月,受“高薪”诱惑,被偷渡至泰国芭提雅,从事电信诈骗,专门骗人赴泰加入犯罪集团。因业务不达标,面临枪决威胁,被迫联系国内的妻子女儿,骗其赴泰旅游。
妻女来后,被迫卖|淫。
妻子李某为保护女儿,宁死不从,被当场枪决喂狗。
女儿精神错乱,被当做活体,摘取器官进行黑市交易。
……
资料簿上除却简短的文字,还有大量照片。
照片上是受害者遭受关押时,罪犯使用电棍、手铐,甚至用狗链锁住他们的脖子,关入铁笼的画面。
所有的叙述都是直截
了当的,没有给人留下半点缓冲空间。
人命在这里一文不值。
照片鲜血淋漓,宣月只翻了不到十页,啪的一下合上本子,呼吸沉重。
站着的人一直在审视她,“怕了?”
宣月霍得抬头,“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你来刑警队?”林长野居高临下,平静地望着她。
“你想让我干这个?!”宣月不可思议,握住资料边缘的手指都有些泛白。
林长野与她对视,眼神寂静如一片深潭。
“你能接受吗?”
宣月反问:“我有得选吗?”
“有。”他答,“这是警队,不是监狱,我尊重个人选择。”
“那我不做。”宣月干脆利落地说,顺便把两大本资料簿费劲地塞回他怀里,“我年轻,又没见过世面,这种跨国重案不适合我。”
空气有稍许凝滞。
然后林长野拿稳了簿子,翻开上面那一本,轻而易举找到其中一页,重新摆在她面前。
宣月抬眼,看见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年幼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笑起来有两只梨涡。
“她叫李萱苒,照片上是她9岁的样子。如果活到今天,该有14岁了。”
“五年前,这是我亲手接的案子,当时我还不是支队长。”
资料室里窗帘紧闭,锁住了阳光。
“她被人口拐卖集团绑架后,卖去缅北,专门接待喜爱幼童的嫖客。”
“人在国外,父母无论如何找不到她。不幸中的万幸,缅北军乱,无人能管,犯罪分子有恃无恐,在APP上发布色|情广告、交易信息,这才被我们找到线索。”
“她的父母亲眼看见短视频里女儿被人奸|污的场面,哭得不成样子,跪在地上求我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偌大的资料室里,除却他的说话声,只剩下宣月沉重的呼吸声。
林长野的叙述与资料上的文字风格一致,不带任何修饰,只是简单描述事件本身。
每一次停顿,听的人心就又沉下几寸,如坠深谷。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宣月忍不住催问:“然后呢?”
“然后我第一次卧底,去了缅北。历时二十三天,我们找到了犯罪集团的一个窝点,顺利救出十二名受害者。”
“她也在其中?”
“她不在。”
“那她去哪了?”
故事的开头,他就说过一个“如果”——“如果活到今天,该有14岁了。”
可即便有所预感,宣月还是问出了口。
林长野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一直在找她,一直没找到。直到救出那群人,才听说我去的第三天,她被嫖客虐待,□□撕裂,出血不止。那里的人不会管她的死活,更不会带她去治病。像她这样的小女孩就是玩具,坏了就扔,不必理会。”
那只手还握着资料簿,横在她眼前。
宣月清楚看见他泛起青筋的手背,和因为用力,白到失去血色的指尖。
顺着手往上看,她忽然感到心悸。她不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才能做到声色如常,但那双眼睛。
她怔怔地注视着那双眼睛。
一早知道他有双锋利的眼,像秋水洗过的刃,能直抵灵魂。
她被那一个眼神正中靶心。
林长野说:“湄公河旁,他们挖个坑就把人埋一堆了,我连她的身体都带不回来。”
良久的沉默。
宣月嗓子发干,试图说点什么,“这不是你的错。”
“你以为我在自责?电视剧看多了。”
“……”
“杀人的不是我,犯罪的不是我,不能把她带回来也不怪我。”他扫她一眼,“这当然不是我的错。”
宣月:“……”
行吧你比我都想得开,是我白担心了。
她讪讪地接过本子,放在一旁,倒不是担心他这么拿着吃力,纯粹是因为他太过用力,她担心本子被他捏坏。
“我说这么多,你担心的是本子?”林长野眉头一拧,声音有点冷。
“那我能做什么?我就是学翻译的,泰语也说不利索,更别提缅甸语了……”宣月有点气恼,“你又没问过我的意愿,就把我弄进刑警队,我本来以为我能做刑侦的,那个不用打打杀杀,靠脑子办事就行。”
气氛一时僵持,林长野看着她,并不说话。
她又小声问了句:“这种案子零几年就开始了,现在还在继续,就没人管管吗?”
“兵荒马乱的地方,又是跨国集团,武装分子。手伸不出去,去了也寸步难行。”
“那我又能做什么?”
林长野的目光倏地投来,几乎算得上热烈。
宣月心里发慌,“看我干什么?”
“只是在想。”他低下头来,慢条斯理地笑了,“既然都在思考自己能做点什么了,应该算是同意了吧。”
他笑起来时有种风云流散的况味,和刚才讲小女孩时的神态截然不同,那种紧绷感瞬间消失,头顶的压力也变成松散的笑意。
宣月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好像,是被套路了。